周宁这回是彻底的病了。在她彻底联系不到高鹏之后，她拖着身体去了医院。医生说，她拖的时间太久了，女性的疾病都有了，问她是不是和不干净的男人同房，她否认。主治医生作出无奈的表情，她说，来这里的人都说没有，个个都有问题，医生给她打了预防针，这是长期的疾病，需要时间，加上她体弱，衍生出各种基础病。开了两大袋药，医生一遍一遍嘱咐她用药事项，拎着沉重的两袋，她回家了。
理智告诉她，联系到高鹏才是最紧急的，她反复拨通那串数字，由最初的‘用户正忙’变成‘当前手机号为空号’后，她不得不接受，高鹏已经从她的生命消失。
长夜凛冽，她已经无法集中精力织毛衣，全身疼痛，需要依靠喝止痛药才能勉强入睡，疼痛重新蔓延到全身时，她又醒了。她时常收到苏琴的信息，南方的牛羊，苏桃吃饭的囧态，还有末尾的问好，周宁总是在苏醒后回复她，北方的萧索，窗外的枯叶，还有一切安好的回答。她靠在床上时，想象着一个健康的人生活的富足与平实，极少回忆过去。
窗外下雪的那天，她很沉地睡去，没有看见雪落在窗台的景象。周宁再次睁眼的时候，窗帘被拉上了，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又闭上了眼，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窗帘，也不是散落在四处的药罐，是姜喜。
姜喜胖了许多，脸圆润，气色很足。姜喜轻轻唤她：“宁，好点没？”她的声音如此真切，满目疮痍的心被修复，她在枕头上点头，泪水一起涌出来，她呜呜咽咽，“姜喜姜喜，你来了。”姜喜抚摸她的脸，替她抹去了泪迹。她的眼睛里好像有霜，被封印住，然后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姜喜借用了苏琴的厨房，不到两个小时，一桌饭菜就做好了。她去市场买了新的碗筷，白色的陶瓷。自从苏琴离去，周宁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那饭菜里包含着盛大的生活琐碎和各种调料混合激发的香气，姜喜说：“等身体好一点，就换个房子吧，换个树多的房子，有厨房，偏一点的。我常常来看你。”
周宁说“好。”
饭后，姜喜洗碗，周宁打开了窗帘看外面的雪。鹅毛般的雪落在光秃的树枝上，像被子一样盖着。周宁说：“姜喜，如果早一些知道后来的我们生活是这般，当年在家乡的我们是不是会少一些期待。”水龙头开得很大，水流的声音盖过了周宁的说话声，周宁没有重复，雪有渐停的趋势。姜喜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轻柔的说：“周宁，睡吧，接着睡觉吧，睡着了就好了。”
夜晚，周宁在睡觉，疼痛没有再蔓延，姜喜在桌子边翻阅《窄门》。书里夹着两页纸，很娟秀的字迹，纸上是这样写道：
天予，你好。
我不祝福你展信舒颜，因为你绝无可能看到这封信。我和你有十年没见了吧，我不记得了，或许是十年，或许是更多年。你联系我的时候，我刚结束一段不太好的感情，我很意外，也很惊喜，感觉这是老天在告诉我一些什么。和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我很快乐，我几乎整日睡觉，醒了之后就有很好吃的菜，有时候想想，你有爱你的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呢，最应该会做饭的人是我才对。命运总是这样戏弄我们，叫我们掌握很多技能，在最初的时候，赋予我们很多角色，然后我们随着这些模子逐渐长大，直至充盈到完全贴合。
我们去爬山，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也一起去爬过山，还有一个叫黄梦的女孩，你还记得吗？起初，你去大城市读书的那几年，我经常梦到她，醒来之后，我总是会感慨，为什么时间不能停在那时候。我被感情娇养了很久，爬山的时候很吃力，看着你那么有冲劲的眼睛，我一点也不敢松懈，如果你站在我身后，一定可以看见我充血的腿和被磨得血淋淋的脚后跟，但是我太想和你一起爬上去了。其实你考虑到我了，我知道，你选了很矮的山，爬起来不费劲，看到夕阳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一辈子都值了。你坐着的时候背那么弯，手臂那么修长，除了高，你没有一点变化，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我的生活陷入了长时间的灰暗，与其说我给你提供了歇脚的地方，不如说你的到来给我带来鲜活，我曾反复拿起手机长时间注视我们在庐山拍的那两张照片，拍的时候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因为这两张照片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我笑得比哭还丑的表情是否让你失望呢，天予，你也会时常拿起手机翻阅这两张照片吗？那是我第一次看那么大的瀑布，很壮观，站在它的面前，我发觉自己的渺小，甚至不再在意我黑暗的童年，不再记恨柔水村的一切。我有太多的第一次是和你完成的，城市的深秋是这样柔和，不一会儿天就黑了，我甚至要将笔放在一旁，去打开灯才能继续写，但是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不妨碍我原本要说的每一句话。
有月光的夜晚，窗前却没有合欢树，你说是谁给它取名叫合欢。近来，我总是感觉身体里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我去医院，医生问我具体什么症状，我说不上来，他随便给我开了点药，让我回去吃着，后来，我就不再去医院了。我不太喜欢医院的味道，很呛鼻，除了老人，其他的人都很急，也是，在死亡面前，急一点是应该的。
我的信很无聊吧，我老是忘记，总以为这是一封会寄给你的信，无聊就无聊吧。走的时候，你还给我留了钱，你叫我去买一些不实用的东西，是希望我生活富足，不愁生计，可以随意的挥霍这笔钱吧，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很贴心。就是把信和钱放在冰箱里，这个世界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你同我讲述大学的生活，我很羡慕，但假如可以重来，我也不想去上大学，我听说，没有父母的孩子读大学会闹得人尽皆知，老师总是拿着各种表统计家庭情况，班长又游走在各位同学之间，这点事，总是会被口口相传。我不想当典型，也不想承受异样的眼光。
不知道为何，我总是想起我的母亲吴满香，生前她很刻薄，死后也很冷漠，这么多年，我居然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她也没有托梦给我，你有梦到过你的母亲吗？在电话里，你和我说她改嫁了，想必是一个很爱她的人吧。从小我就很感激你的妈妈，她那么得体温柔，又那么善良，我当然赞同她去追求更好的生活，我们都要向前看，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路，绝不回头。
写起来我的话真的太多了，完全不知道结束。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受你再次离开，你爸爸的打算是对的，他总是这样为你考虑，当年担心书包压弯了你的生长骨每天接送你上下学，还有现在为你安排的前途，都是一样的苦心。说回到你的离开吧，那日我去送你，一路上我们都沉默少言，我感激你未心生不悦，对于离别，我还是不能很好的去接受，我人生的课题很多，对我来说，克服起来却比一般人更难，我总是不能在这些课题里去吸取教训和总结经验，所以我一次又一次遇到相同的问题。我想了又想，如果非要给那天的我那样拧巴和扭曲冠上一个理由的话，大概是我不舍得你走。可是你那么耀眼，本就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天予，很多时候我都想让一场灾难结束我的生命，一想到这个世界还有你的存在，我就多了很多活下去的欲望。
夜已经很深了，关于一些别的话，我下次再和你说。在此祝福你，一切都好。
姜喜翻阅其他的书，试图找到别的信，床上的动静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周宁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信，并没有怪她，笑了笑：“姜喜，你是除了我之外的第一个翻阅这封信的人，原先，苏琴老是替我收拾这张桌子，她看到了但是没打开。所以我说，你就是姜喜，独一无二的姜喜。”姜喜表示抱歉，未经允许擅自查看她的信件，周宁摇头，按住自己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挺希望它被其他的人看见，它不是私密的，是光明的。”
白天睡了很久，难得周宁精神，她得知姜喜过得还不错，一个人去了几个地方旅行，同行中收获了许多朋友，她的生活很富足。她突然问周宁：“那你呢？”
她忽然温和，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着：“还是老样子，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但是他不爱我，我生病了，他消失了，但是我不后悔爱他，我只是后悔向他讲述了我的过去，你知道的，我很少向别人说起这些，我很后悔。”姜喜走向床榻，拥抱她，她好似在抽搐，又像是在发抖，她靠在姜喜的肩膀上，“其实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好人，在酒场混的能好到哪里去，他不干净让我生病，却又承诺我许多，但是，我却这样爱上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