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真他娘的不让人省心。”
“三班的差爷又在门口堵着,说轿子不能进朱雀门——军令,拦得死死的。”
“那就走过去。”
柳含玉把官帽往下压了压,靛青色官服已经湿透,贴在身上像裹了层冷布。她抬脚就往岗亭方向走,发簪滴水,脚步却稳得像刀刻出来的一样。
身后两个小吏踉跄跟着,一个抱着油灯,一个拎着验尸箱,嘴里嘀咕:“女官大人,这可是守将暴毙,岗亭封了快一个时辰,尸首都硬了……您一个人进去?”
柳含玉没回头:“我进不去,谁进?大理寺的人还没到吧?”
“到了也白搭,”老周从阴影里踱出来,烟斗在牙缝间晃了晃,“军营归军法管,理刑司插手就是僭越——可您偏要插。”
他是理刑司首席仵作,驼背,手枯,常年一身油渍灰袍,说话像砂纸磨铁。柳含玉的父亲旧部,也是这世上唯一敢当面骂她“傻丫头”的人。
她看了他一眼:“人死了,不是归谁管的问题,是死得对不对。”
老周哼了声:“那你可得快点。尸僵过了肩,再验就费劲了。”
岗亭低矮,门一推开,一股腐气混着雨水味扑面而来。柳含玉一脚踩进去,火折子“嚓”地点燃油灯,昏黄光晕里,陈安伏在案上,脖颈朝上,脸埋在臂弯里。
她蹲下,没戴手套,指尖直接贴上尸体颈部。
三处针孔。
等距,三角,微微凸起,像是皮下埋了什么东西。
她瞳孔一缩。
“鬼手十三针。”
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让老周烟斗一抖。
“你说啥?”
“我母亲死那年,卷宗里画的就是这三针。”柳含玉冷笑,“表面说是自尽,可这手法,是封喉闭脉,让人无声无息断气——江湖失传二十年,今天,出现在一个守将脖子上。”
老周没接话,只低头摸了摸尸体手腕:“尸僵三级,死于一个半时辰前。雨是半个时辰前下的,血没冲散,说明死时没下雨。”
柳含玉点头,目光扫到死者右手——五指蜷成钩状,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手僵了,硬掰会伤骨。”她皱眉。
“要不先放放?”小吏在门口探头,“等大理寺来人,也好交代。”
“等他们来,证据早被人换了。”柳含玉起身,“取热布,三叠,敷手三巡。”
小吏愣住:“可……没热水。”
“那就烧。”她冷冷道,“油灯底下烤布,温而不烫,敷三次,筋脉软了再动手。”
老周咧嘴一笑:“还是你狠。”
一刻钟后,布热了,手敷软了,柳含玉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细针,轻轻刺入死者虎口合谷穴,指节微微一松。
她缓缓抽出那东西。
半枚玉佩。
鱼形,断口参差,玉身沁着暗红血渍,纹路古拙,像是年深日久埋在土里又被挖出来。
柳含玉呼吸一滞。
她认得这个。
父亲书房里,有三份被锁进铁匣的旧卷宗,每一份最后一页都贴着一张拓片——就是这玉佩的纹样。
第一次见,是她十岁,父亲说:“漕运总督一家三十七口,一夜被屠,信物失踪,结案了。”
第二次,十三岁,她在大理寺旁听复审,主审官说:“物证不全,疑点重重,但上头要结案,我们只能画押。”
第三次,是父亲流放前夜,他烧掉了一叠手稿,只留下一句:“含玉,有些案子,不是查不清,是不能查。”
她盯着玉佩,指节发白。
老周在旁边低声道:“你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这不是巧合。”她声音冷得像冰,“二十年前灭门案的信物,现在出现在一个守将手里——他攥得这么紧,是想留话。”
“可话没说完。”老周眯眼,“你打算怎么接?”
她没答,只把玉佩收进证物匣,转身就要走。
刚推开门,风带雨扑进来。
八个人影站在雨里,玄底红边官袍,腰佩铜刀,中间一人手执玉尺,眉目冷峻。
苏景明。
大理寺少卿,三十五岁,权势滔天,向来瞧不上理刑司这“女子当道”的衙门。
他往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压得住全场:“柳女官,军将暴毙,涉边防机密,此案移交大理寺。”
柳含玉站定,没动。
“案没立,移交什么?”
“尸在岗亭,军法已录,你一个理刑司女官,擅闯军禁,已是越权。”苏景明冷笑,“还不交出验尸簿与物证?”
围观兵卒开始窃语。
“女官动军将遗体,怕是要吃官司。”
“听说她爹就是因多管闲事被贬死的……”
柳含玉忽然抬手,当众翻开验尸簿,朱笔一划,勾出颈部三处针孔位置,画成三角。
“陈安,死于非自然,毒未验,伤未录,血未洗。”她抬眼,直视苏景明,“你要接手,可以。”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空白文书,甩在案上。
“签‘承责书’——若此人非正常死亡,由大理寺全责。”
苏景明脸色一沉:“你这是刁难!”
“不是刁难,是规矩。”柳含玉声音不响,却字字如钉,“我理刑司办案,讲的是证据,不是谁官大。你若不怕担责,现在就签。”
雨声忽然小了。
八名差役没人敢上前。
苏景明盯着她,半晌,冷笑一声:“女子执银针,终不过剜皮肉,掀不了天。”
柳含玉合上验尸簿,抱起卷宗,转身走入雨幕。
“我掀的是黑,不是天。”
身后,无人敢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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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灯未熄。
柳含玉坐在案前,玉佩摆在烛下,血痕在火光里泛着暗光。她翻开父亲旧卷宗的抄本,手指停在一页泛黄纸页上。
“漕运总督林世衡,满门被屠,妻握半玉佩,临终指向皇城方向……信物失踪,案结,冤。”
她闭了闭眼。
门外轻响。
顾尘疏倚在门框上,绯红窄袖,腰挂皮卷,右手五指染着红黄蓝绿,像刚画完一幅画。
他是听雪楼画师,柳含玉见过几次,每次都是他笑嘻嘻递来一幅死者生前画像,准得离谱。
“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只为你一人落墨。”他眨眨眼,“不过今夜,我是来调情的。”
柳含玉冷冷看他:“那滚。”
“别急。”顾尘疏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纸,轻轻摊在案上,“岗亭外,有人蹲守半个时辰,穿灰袍,戴斗笠,没佩刀,却总往你验尸的方向看。”
纸上画着一个人影,轮廓模糊,但左手食指缠着一圈布条。
柳含玉眼神一凝。
那手指——和陆青崖的伤,一模一样。
可陆青崖,三年前就死了。
“他还活着?”她声音很轻。
顾尘疏收起画,耸肩:“我只管画我看到的。至于他是不是他……你得自己查。”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
“对了,那玉佩……我好像在哪幅古画上见过。图案背面,刻着七个字。”
“什么字?”
“天启三年,血祭朱雀。”
柳含玉猛地抬头,顾尘疏已消失在夜色里。
她盯着烛火,良久,提笔在案卷首页写下:
“朱雀门守将暴毙案——疑涉旧案,待查。”
烛火噼啪一响。
窗外,一道白影掠过屋檐,手中画轴微动,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