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尘疏的话卡在“天启”两个字上,巷口灯笼的光晃了晃,柳含玉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她走得干脆,袖子里的青铜令牌贴着皮肤发烫,像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铁片。
半个时辰后,理刑司密室的油灯亮着,门从里面反扣了三道闩。柳含玉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三本泛黄的卷宗,最上面那本封皮写着《天启三年·漕运总督灭门案》。
她手指翻页,纸脆得像要碎。翻到物证记录那页,停住。
“遗失玉佩半枚,鱼形,背刻波纹三道,疑为灭口信物。”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枚玉佩,放在纸上。纹路对得严丝合缝,连边缘那道崩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她没出声,只是把玉佩翻过来,指尖摩挲着那三道波纹。
老周蹲在角落抽烟,烟斗头红得发亮。
“你查这个,大理寺明天就能给你安个‘勾结逆党’的罪。”他吐出一口烟,“漕帮现在是铁桶,碰一下就响。”
“所以我得先变成水,”她合上卷宗,“从缝隙里流进去。”
老周眯眼:“你想扮账房?”
“赵九的儿子报过吏试,籍贯清河,二十岁,去年病死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我拿他妹妹的名,说是来接兄长的差事。”
“字呢?算盘呢?账本能看懂吗?”
“我爹教过我记阴账。”她冷笑,“专记那些不能见光的进出。”
老周哼了一声,没再拦。
——
第二天晌午,汴河东岸,漕帮码头。
旗幡猎猎,写着“漕通天下”四个大字。门口两个壮汉把守,腰间挎刀,眼睛扫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柳含玉穿着半旧的青布衫,头上包着灰巾,手里拎个布包,走过来时低着头。
“干什么的?”左边那壮汉拦住她。
“应募账房。”她声音压得平,“家兄赵九,原在贵帮外账房,去年病故。我奉母命,来接他的缺。”
壮汉上下打量她:“女的?”
“女的也能打算盘。”她把荐书递过去,是老周托旧衙门关系盖的印,“不信你现在考我。”
那壮汉愣了下,回头喊:“老孙!来验个账房!”
一个穿灰袍的瘦子走出来,五十来岁,戴着眼镜,手里捏着支笔。
他接过荐书看了两眼,又抽出一张账页:“算这个,三成耗损,七成实入,五百石米,该记多少?”
柳含玉扫了一眼:“实入三百五十石,耗损一百五十石,按例扣银七钱五分。”她报得飞快。
老孙点点头:“字呢?”
她从布包里取出纸笔,抄了一段《盐铁论》。字是柳家家传的楷体,工整清峻,一笔不乱。
“行。”老孙收起纸,“先做三天杂役,扫地、搬纸、归档,过了再进账房。”
她没争,低头应了。
——
三天后,柳含玉站在外账房门口,手里抱着一摞旧账本。
她已经混熟了。扫地时帮人倒茶,搬纸时顺手理档,谁夸一句“这丫头利索”,她就笑一笑,不多话。
今天分到的任务是整理天启三年到五年的“暗纲簿”——漕帮内部记隐账的本子,不入总册,只供帮主和长老查阅。
她抱着账本进屋,放在桌上,翻开第一本。
粮米、盐铁、船租、损耗……表面看全是正经生意。
但她记得顾尘疏画的那幅《皇陵夜巡图》——画里守陵官身后,隐约有码头石碑,刻着“天启三年,漕纲重订”。
她一页页翻,手指在纸面上轻轻划过。
突然,停住。
右下角,一个极小的红点,像被虫蛀过,又像墨滴干了。
她眯眼,翻下一页。
又有。
再下一页,还是。
她不动声色,继续翻,心里默默记位置。
一共七本,每本都有,数量不一,位置随机。
她把所有带红点的页数抄在袖中暗记本上,晚上回住处,摊开开封府地舆图,一个个标上去。
标完,她盯着图看了半盏茶功夫。
七个点,连起来——是北斗七星。
她呼吸一紧。
更巧的是,其中“天枢”那一点,正对着一笔账目:“天启四年三月,祭器铜鼎一座,重三百斤,运往皇陵南麓,支银二十两。”
她把地舆图推近,对照皇陵外围标记。
南麓偏殿入口,正是草图上符记所指的位置。
她手指敲了敲桌面。
账本记的是铜鼎,可谁会花二十两银子,用漕船运一口破鼎去皇陵?那是钦天监的事,轮不到漕帮插手。
除非……那鼎里装的不是铜,而是别的。
——
第四天清晨,柳含玉刚进账房,顾尘疏就来了。
他穿得花里胡哨,手里摇着把折扇,一进门就嚷:“哎哟,这不是赵九家的小妹?怎么,打算盘累不累啊?”
她抬头,冷脸:“你不该来这儿。”
“我想你了呗。”他笑嘻嘻地把扇子合上,戳她额头,“再说,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
是《皇陵夜巡图》的局部摹本——朱雀门岗亭,守陵官立着,身后是码头,旗幡飘动,石碑清晰可见:“天启三年,漕纲重订”。
“你看背景。”顾尘疏指着碑后的一排小字,“‘暗纲入册,三七分利’。”
柳含玉瞳孔一缩。
“这画不是过去,是预言。”她低声说。
“所以我才不敢画全。”顾尘疏收起纸,“陆青崖要是还活着,现在该骂我了。”
“他画这画的时候,陈安还没当守将。”她盯着那碑,“可画里的人,穿的是守将服。”
顾尘疏耸耸肩:“所以我说,他画的不是人,是命。”
她没接这话,只问:“你还记得画里有没有别的标记?比如账本上的红点?”
顾尘疏想了想:“没注意。但我记得,守陵官腰间挂了个小袋,上面绣了北斗纹。”
柳含玉猛地站起身。
她冲回座位,翻开那本记铜鼎的账册,对着光仔细看。
在“天启四年三月”那页的背面,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极淡的墨印——北斗七星,七颗星用细线连着,中间一点加粗。
和她标出的位置,完全一致。
她手指发颤。
这不是巧合。
这是暗记。
是有人在账本里藏了通往皇陵的路。
——
当晚,她溜进老周的验尸房。
老周正在熬药,闻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又来偷我柜子里的《西陲异草录》?”
“不是。”她把摹本和账册摊开,“你看这个标记。”
老周凑近,眯眼看了半天,忽然抽了口冷气。
“这纹……是祭奴印。”
“什么?”
“皇陵祭祀时,抬棺、捧器的杂役,身上要烙这个印,表示‘代魂承祭’。”他声音压低,“活人当祭品,魂不归体,骨不入土。”
柳含玉皱眉:“可这是画在账本上的。”
“所以账本不是记钱的。”老周盯着她,“是记人命的。每一笔‘支出’,可能都对应一个被送去皇陵的活祭。”
她猛地想起陈安舌底的阴蟾草。
“让人死得慢一点,尸僵来得晚一点……”她喃喃,“等时辰。”
老周点头:“七星连珠那天,阴阳逆转,祭坛要开。他们需要‘停在死边’的人,当引魂的灯。”
柳含玉沉默片刻,把账本合上。
“我要进内账房。”
“你疯了?内账房有帮主亲卫守着,外人碰一下就砍手。”
“我得看天启三年的原始账册。”她盯着老周,“赵九死前,最后经手的就是那本。”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从柜子里摸出一把钥匙。
“赵九的遗物里,有这把钥匙。他老婆一直留着,说是能开内账房东角的铁柜。”
柳含玉接过钥匙,冰凉的铁齿硌着掌心。
“明天是月祭,帮主去祠堂,内账房空三个时辰。”老周说,“你只有一次机会。”
她点头,把钥匙攥紧。
——
第二天巳时,漕帮祠堂钟响。
柳含玉换了一身帮役的短打,混在杂役队里,往内账房东角走。
铁柜上了锁,她插进钥匙,轻轻一转。
“咔。”
柜门开了。
里面只有一本账册,封皮发黑,像是被烟熏过。
她伸手去拿——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缩手,蹲下身,躲到柜后。
门被推开,一道影子投在地面。
那人没进来,只是站在门口,低声说:
“赵九的妹妹,不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