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缝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柳含玉蜷在铁柜后,膝盖抵着胸口,连呼吸都压进了肺底。柜门半开,那本黑皮账册就卡在夹层边缘,像条露出脊背的鱼。
她没动。
门外那人也没走。
三息过去,影子微微偏了半寸,似乎是转头往里瞧了一眼。接着,脚步声退了两步,门“吱呀”一声合上,锁舌“咔哒”落定。
她松了口气,手心全是汗。
可没等她伸手去拿账册,指尖一凉——银针还夹在指缝里,刚才挑纸时落下的。她记得那一下极轻,针尖不过蹭过封皮内侧,连声音都没有。
但现在,针尾沾了点灰白粉末,像是从纸里渗出来的。
她眯眼凑近看,又用舌尖轻轻一舔。
涩,微腥。
这不是墨灰。
是灰矾水泡过的纸,字迹藏在下面。
她把银针收回囊中,将账册抽出来,贴身塞进衣襟。薄薄一本,压在心口,像块烧红的铁。
外面巡哨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她屏住气,从柜底摸出半块炭头,在掌心写了三个字:等、换、走。
——等换岗,找空档,走偏道。
她记得进来时,东角有条运炭的窄梯,通向厨房后巷。
半个时辰后,灶房的蒸笼还在冒气。
烧火的杂役打着哈欠去解手,柳含玉从柴堆后闪身而出,把账册塞进最上层蒸笼,盖上湿布。热气一裹,纸页慢慢软了,她隔着布用手温摩挲,像揉一块冻僵的皮。
不到一盏茶工夫,她掀开一角查看。
字迹浮了出来。
不是正楷,也不是行书,而是一串串古怪记号:“三七开阳”“南斗入虚”“月照阴鼎”……中间夹着数字和地名,比如“天启三年七月初七,铜鼎三座,重千斤,运南麓”“活口三十六,分三舱,闭气行”。
她瞳孔一缩。
“活口”?
不是货物,是人。
她迅速从袖中摸出桑皮纸,用银针蘸了灯灰和唾液,一笔笔描下关键条目。针尖细,字小,写得密如蚁行。
写到第七条时,账册边缘忽然渗出一丝红线,像血丝爬过纸面。
她立刻明白——这纸是用血矾调灰写的。遇热显字,见风变色,半个时辰内若不处理,字迹就会发黑脱落。
不能再拖。
她把账册从蒸笼取出,塞进炭篓底层,用碎煤盖住,自己拎起空筐,装作送炭的,低头往外走。
刚拐过厨房墙角,迎面撞上两个穿黑短打的汉子。
其中一个伸手拦住她:“站住。”
另一个冷笑:“内账房的铁柜钥匙,谁给你的?”
她心头一沉,面上却慌了似的后退半步:“我……我只是来送炭……”
“送炭?”那人弯腰从她筐底抽出半截烧了一角的纸片,“这是什么?”
她一看,是刚才写漏的一张桑皮纸,写着“初七”“南麓”“三十六人”几个字。
糟了。
她正要说话,另一人突然从袖中抖出一样东西——她的银针。
“这针,”他晃了晃,“在铁柜边上捡的。女的,用这么细的针,不缝衣,干什么?”
她咬牙。
针是她挑账册时不小心掉落的,没想到被人捡了去。
现在人证物证都在,抵赖不了。
她忽然抬手拍自己脸一下,声音发抖:“我……我哥赵九就是被这针害死的!我偷偷来查,想看看到底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略一迟疑。
她趁机往后退,脚下故意一滑,撞翻了墙边油灯。
火“轰”地窜起,点燃了柴堆。
浓烟冲天,火光一亮,她反手从针囊抽出三根银针,照着近前那人手腕“三阳络”一点,针尖入肉三分。
那人手一麻,刀还没拔出来,整条胳膊就软了。
另一个扑上来,她抬腿踢翻炭筐,热炭飞溅,逼得对方后退。接着一个翻身,跃上灶台,踩着屋檐直冲屋顶。
她在屋脊上跑得极快,身后喊声四起,追兵已至。
可刚到拐角,背后“嗖”地一声。
她猛地侧身,一道寒光擦肩而过,钉入屋瓦。
再回头,只见那本账册——不知何时被她掏出来夹在腋下——竟被一支飞镖牢牢钉在墙头木梁上!
她愣了一瞬。
下面已经有人攀梯而上。
她咬牙,不再回头,纵身跳下,借着巷道两侧晾衣绳滑行数丈,落地翻滚,消失在夜市深处。
——
城南废窑,风从破顶灌进来。
柳含玉坐在半截砖堆上,手里握着炭条,在地上一块破陶片上默写账册内容。
她已来回背了七遍。
“天启三年起,每月初七,必有铜鼎出运,每鼎三百斤以上,走漕道,入皇陵南麓。”
“每次运鼎,随行三十六人,称‘活口’,闭气行,不食水,七日乃出。”
“标记为北斗七星,对应账本红点,末端指向南麓偏殿。”
她停下笔,盯着“闭气行”三字。
这不是运货。
是运尸。
或者说,运“将死未死”的人。
她忽然想起老周验尸时说的话:陈安舌底有阴蟾草,能延缓尸僵,让人死得慢。
那如果……这些“活口”根本没死?
只是被药控住,心跳极弱,呼吸如丝,像死了一样?
她脊背一凉。
皇陵南麓偏殿,是钦天监祭天之所。若每月初七都有三十六个“死人”被送进去,再空着铜鼎运出来……
那他们进去干什么?
她把陶片上的字全圈起来,用炭条连成一条线。
最终,那线指向一个结论:
账本不是记钱的。
是记路的。
一条用人命铺出来的路。
她冷笑一声,把陶片翻面,重新画北斗七星,按账册标记点出七处坐标。针尖为尺,连线成图,末端稳稳落在南麓偏殿。
和顾尘疏摹本里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把炭条往地上一扔。
现在她懂了。
为什么那人会在铁柜门口说“赵九的妹妹,不该回来”。
不是威胁。
是提醒。
赵九当年经手这本账册,可能也看懂了什么,所以才“病死”。
她不是第一个想查的人。
只是第一个活到现在的人。
但她也明白,自己已经暴露。
银针被捡走,桑皮纸被截获,漕帮现在一定在全城搜捕“赵九妹妹”。
更可怕的是——
她摸了摸发髻。
那张抄满关键信息的桑皮纸,她早在灶房就撕下,叠成方胜,藏进了簪底。
真正的账册内容,没人全看过。
包括追她的人。
她缓缓站起身,把地上的陶片踢碎,又用脚抹平炭迹。
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抢走的账册的最后印象,在心里默念:
他们怕的不是我拿走它。
是有人看懂了它。
可看懂了,又怎样?
账册没了,证据丢了,连藏身之处都可能暴露。
她得换个打法。
不能再当那个偷偷摸摸查旧账的小吏。
得变成——
能写账的人。
她把方胜纸捏紧,塞进袖袋,转身走出废窑。
夜风扑面,她抬头看了眼天。
北斗七星正悬中天,斗柄指南,万物皆寂。
她迈步往前走,右手一直按在针囊上。
走到巷口,她忽然停住。
前方石板路上,有一小片湿痕,像是刚泼过水。
但她记得,这地方没井,也没人洗衣。
她蹲下身,伸手一摸。
水痕微红。
不是水。
是刚洒的血。
她顺着血迹往前看。
三丈外,一只断手躺在墙根,五指蜷曲,手里还攥着半块烧焦的桑皮纸。
纸上有个字,被火燎得只剩一撇一捺。
但她认得。
是“南”字。
她站起身,没再往前走。
而是转身,反方向疾行。
走出十步,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在指尖划了一下。
血珠冒出来,她抹在针身上,轻轻吹了口气。
针尖泛起一层极淡的红光。
她低声说:
“你想让我看,我就偏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