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拐过第七条巷子,脚步才慢下来。
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袖子里那根银针还在发烫——不是真烫,是她手指一直压着针囊,血流得太急。
刚才那截血迹,太整齐了。断手摆得也太正,像是特意给她看的。她不信有人会杀了人还耐心擦干净墙角的灰,就为了留个“南”字给她追。
她停下,靠住一堵断墙,从袖中抽出银针,轻轻刮了刮指尖那点血。
血丝顺着针身滑下去,在月光下泛出一点青灰。
她眯眼看了两息,收回针。
不是中毒,是夜里风太冷,血都凉了。
她把针塞回囊里,转身往北走。北边是义庄,没人住,连狗都不爱去。老周早年有个徒弟在那儿守尸,算条暗线。
走了一炷香时间,她摸到义庄后墙,砖缝里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钱——老周留的记号。她抠出来,翻过身,背面刻了个“三”字。
意思是:三天内别进来。
她没犹豫,用银针撬开窗缝,翻身进去。
屋里一股陈年樟脑味,混着点腐木气。棺材横了三排,最里头那具盖着白布,底下压着个油纸包。她走过去,掀开布角,把包拿出来,打开——是套粗布衣裳,还有一块黑面饼。
老周的手笔。每次她出事,总有人默默送东西来。
她换上衣服,把官服塞进空棺材底,又咬了口饼,边嚼边从怀里摸出那张藏在簪底的方胜纸。
纸角已经有点毛了,但她没展开。
现在不能看。看了就会想,想了就容易错。
她把纸重新折好,塞回袖袋,盘腿坐在地上等。
天快亮时,外头传来两声乌鸦叫。
她起身,从棺材缝里抽出一根细竹管,对着嘴吹了三短一长。
不多时,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漕帮昨夜搜到三具女尸,皆穿杂役服,脸烧毁。帮主下令封口。”
她看完,把纸条嚼碎咽了。
好得很。她假死的消息,这就算传出去了。
她拍了拍衣角的灰,从后窗翻出去,直奔城西老周家。
老周正蹲门口啃烧饼,烟斗叼在嘴边,看见她也不吃惊,只把烧饼掰了半块递过来。
她接过,一口咬下去,芝麻粘在嘴角。
“查陈安那身官服,”她边嚼边说,“内衬有没有洗过?”
老周吐了口烟:“洗过两回,但洗不掉。”
“什么意思?”
“染料渗进布筋了。不是普通靛青,是玄青石磨的粉,三十年前皇陵修南麓偏殿时特供的。那批料子,全记了号。”
她挑眉:“有编号?”
“有。我翻了旧档,编号‘天启三年甲字七批’,发给南麓工役队三百套。陈安那件,对得上。”
她眯眼:“一个军营守将,穿皇陵工匠的料子?”
老周没说话,只把烟斗磕了磕,灰落在地上,像一小堆黑雪。
她站起身:“你能拿到他那身官服吗?”
“已经取了。昨夜大理寺搬尸时,我顺手换了块布条。”
她点头:“干得漂亮。”
老周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说:“你这次,是不是惹到不能惹的人了?”
她笑了笑:“我一直惹的,都是不能惹的人。”
说完转身就走。
老周在后面喊:“晚上别回理刑司!”
她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
——
天擦黑,她躲在城西一座废茶棚里。
茶棚早没人来,桌椅全塌了,只剩个灶台还能用。她烧了壶热水,把银针在火上烤了烤,插进壶嘴熏。
没多久,外头传来猫叫。
她不动。
第二声猫叫后,一只黑羽雀扑棱棱落在灶台上,脖子上挂着个小竹筒。
她伸手取下,竹筒用蜂蜡封着,蜡上压了枚铜钱,钱面朝下。
她认得这手法。听雪楼的密信,死鸟送信,蜡封朝地,意思是“信出必死,阅后即焚”。
她用银针挑开蜡,倒出一张薄纸。
纸没字。
她皱眉,把纸凑近火边烘。
几息后,字慢慢浮现出来。
“画师未死。三年前暴毙,乃替身代葬。真身藏于暗线。苏景明每月初七出入钦天监,与‘活口’运输日重合。”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半盏茶时间。
然后把纸扔进火里,烧成灰。
陆青崖没死?三年前那场葬礼是假的?她记得当时大理寺还发了公文,说宫廷画师陆某暴病身亡,葬于西山乱坟岗。
原来是个替身。
她冷笑。难怪顾尘疏总说“我画得再像,也不是他”。
可这信……是谁送的?
听雪楼要她知道这些,图什么?
她盯着火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陆青崖真是关键证人,那苏景明为什么每个月初七都要去钦天监?
和“活口”有关?
她从袖中摸出方胜纸,展开,把“初七”“南麓”“三十六人”“苏景明出入钦天监”几条并列写下。
时间对得上。
但她不能直接查苏景明。他是大理寺正卿,她一个理刑司女官,没证据就去翻他公文,等于自寻死路。
得换个法子。
她把纸重新折好,塞回袖袋,起身走出茶棚。
——
三日后,理刑司公文房。
她递上一份呈文,标题写着:“关于陈安案协查钦天监历法记录之申请”。
旁边小吏抬头问:“这案子不是被大理寺收走了吗?”
她说:“案子是收走了,但死者衣物残留物涉及皇陵特供染料,按例需比对钦天监当年物料清单。我这是走流程,又不是查人。”
小吏将信将疑,还是盖了印。
她拿着文书,转身去了档案库。
库房里,她翻出苏景明近三个月的公务记录副本,一页页看。
初七那天,他确实去了钦天监。理由写的是“校准星象,补录祭典流程”。
可记录显示,他在里头待了整整六个时辰,比平常长了三倍。
而且,当天钦天监没有祭典安排。
她合上册子,指尖在“初七”两个字上敲了两下。
不是巧合。
她把副本放回原处,走出档案库时,迎面撞上一个送文书的差役。
差役低头哈腰:“柳大人,这是钦天监回的物料清单,您要的。”
她接过,打开扫了一眼。
清单最后一页,有个小批注:“甲字七批玄青石染料,仅用于天启三年南麓工役,余料尽数销毁。”
她把清单折好,塞进袖袋。
回到自己值房,她从针囊里抽出一根最细的银针,蘸了点墨,在桌上铺的白纸上画了条线。
线从“陈安”出发,连到“玄青石染料”,再连到“南麓工役”,最后指向“初七”和“苏景明”。
中间还悬着一个空白框。
她盯着那框,许久,提笔写下两个字:
“画师”。
笔尖一顿,她忽然抬眼看向窗外。
对面屋檐上,一片枯叶正缓缓飘落。
她没动,但右手已经按在了针囊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由远及近,停在她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差役探头:“柳大人,钦天监说您要的物料清单有误,让您亲自去对一遍。”
她看着他,慢慢把手从针囊上移开。
“好啊,”她说,“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