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差役递来的文书往袖中一塞,转身就走,脚步稳得像是真要去钦天监对账。可刚拐出理刑司侧门,她就一头扎进巷子,三拐两绕,甩掉了身后那两个“护送”的人。
她知道,那差役是假的。
真正的差役不会低头哈腰到鼻尖快贴地,也不会把文书递得那么慢,像是在等她看清楚封口上的火漆印——那是钦天监的双蛇缠尺图,专用于机密调令。可她那份“物料清单”,根本不该用这种印。
她没拆,直接塞进袖袋。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想让她去,她偏不去。
她要去的地方,比钦天监深多了。
城外十里,官道岔口,顾尘疏靠在一辆破板车旁啃梨,红袍子在风里一晃一晃,像块招魂幡。
“来了?”他咬一口,汁水顺着下巴流,“我还以为你真去钦天监喝茶呢。”
“茶太烫,喝不得。”她走到车后,从草堆里拎出一套粗布衣,“换衣服。”
顾尘疏翻白眼:“你每次说‘换衣服’,准没好事。”
“这次是去挖石头。”
“哦?”他挑眉,“我还以为你是去挖坟。”
“差不离。”她利落地脱了官服,套上短打,“玄青石的矿脉在南麓,三十年前就封了。可陈安那身官服上的染料,是特供的,编号对得上。料子不会自己长腿跑出来,得有人采、有人磨、有人运。”
顾尘疏把梨核一扔:“所以咱们得扮成采买商,混进矿道?”
“你出面,我是账房。”她把银针囊塞进腰带夹层,“记住,别笑得太浪,商贾最恨轻浮的画师。”
“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
“再背这句,我就把你舌头钉墙上。”
顾尘疏耸肩,从车底抽出个木箱,打开,里面是几块矿石样本和一张伪造的采买契书,盖着西域商会的印。
“走吧,柳大人。”他跳上车,“您的矿工生涯,开始了。”
——
矿口守卫拦得严,每人进门都要报籍贯、工种、保人姓名。守卫手里那本册子翻得哗哗响,眼神像刀子,专挑破绽。
顾尘疏上前,笑得人畜无害:“在下阿史那·罗,从龟兹来,专收南麓玄青石做颜料。这位是我账房,姓柳。”
守卫抬头,目光在柳含玉脸上停了两秒:“女的?”
“账房又不用下矿,认字就行。”顾尘疏塞过去一块碎银,“我们契书齐全,货款也备着,只验三块原石,不耽搁你们工夫。”
守卫掂了掂银子,哼了声,翻开册子核对。柳含玉站在旁边,掌心悄悄摊开,银针在指缝间轻轻一划——她记下了守卫翻页时的口令节奏:三短一长,停顿半息。
换岗的钟声正好敲响。
她踩着钟声的尾音,跟着顾尘疏往里走,脚步不快不慢,像真账房。
矿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越往里走,空气越闷,还带着一股子铁锈味。矿工们低头干活,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着声。柳含玉路过一处岩壁,借火折光一照,伸手用银针刮了点粉末,捻了捻。
“是玄青石。”她低声说,“含铁量高,研磨后能出深青近黑的染料。”
顾尘疏凑近:“和陈安那件官服上的,一样?”
“一样。”
他咧嘴:“那咱们来对地方了。”
两人绕过主矿道,往一处废弃支洞摸。顾尘疏从袖里摸出一小包颜料粉,往地上撒了点,借着微光一照——墙上浮现出几道浅痕,是旧时矿工刻的路线图。
“这儿有暗道。”他手指划过墙面,“通到南麓后山。”
柳含玉正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咔”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轰——!
碎石像雨一样砸下来,主道瞬间被埋。烟尘冲得人睁不开眼,火折子灭了,四周一片漆黑。
“塌了!”顾尘疏呛了口灰,咳嗽两声,“不是自然塌方,这声音太整,像炸药引的。”
柳含玉已经蹲下,银针插进地面,指尖感受震动方向。
“上面。”她低声道,“震动从正上方来,不是地层松动。是人炸的。”
“灭口?”
“不然呢?咱们刚进来就塌,巧得离谱。”
黑暗里,两人都没出声。氧气在变少,呼吸声越来越重。
顾尘疏忽然说:“我记得这矿道。二十年前听雪楼有人来查过皇陵建材,画过一张矿脉图。我虽没亲眼见,但师父摹过一遍,我闭眼也能画出来。”
“那就画。”
他撕了块衣角,用颜料粉混着口水,在墙上一抹,手指飞快勾勒。线条渐渐清晰——一条隐秘通风道,通向东南角的废弃支洞。
“那儿有个暗格,推开就能通气。”他指了指右前方,“但得先清掉堵石。”
柳含玉摸到一块尖石,开始撬。顾尘疏也上手,两人闷头干,肩膀蹭着石头,手磨得发烫。
半炷香后,暗格被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
“走!”她率先钻进去。
新洞道更窄,但空气流通。走了一段,柳含玉突然停住。
墙上刻着个符号:三道波纹,中间一条竖线。
“漕帮的旧记。”她伸手摸了摸,“天启三年前用的,后来改了规矩,这标记就废了。”
“可这儿是矿道,漕帮来这儿干啥?”
她没答,继续往前。洞底角落,一堆灰烬旁,半本烧焦的册子躺在那儿,纸页焦脆,字迹残缺。
她蹲下,用银针轻轻拨开灰。
“天启三年……南麓匠役三百六……玄青石三十七车……运往皇陵南麓……”
她心跳慢了半拍。
“三百六?”顾尘疏念出来,“不是三百六十?”
“缩写。”她从袖中摸出那张方胜纸,展开,对照上面记的“三十六人”,指尖一顿,“三百六,三十六……差个零。”
“可能是笔误?”
“不。”她摇头,“是故意缩写。工役三百六十人,缩成三百六;活人三十六,缩成三十六。数字对上了。”
顾尘疏盯着那行字,忽然用颜料粉轻轻拂过烧焦的页角。
火光一晃,三个残字浮现出来:
“钦天监裴”。
他呼吸一滞:“裴明玄?”
柳含玉盯着那三个字,没说话。
但她把银针在纸上轻轻一划,划破了“裴”字的最后一笔。
就像划在心上。
顾尘疏收了手,低声说:“这账册要是真,那裴明玄不光管星象,还管皇陵建材、工役名册、染料供应……他管的,是整个南麓的秘密。”
“而且。”她收起方胜纸,“他怕人看懂。”
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整齐,沉重,像是巡矿队。
顾尘疏立刻吹灭火折。
黑暗中,两人贴墙而立。
脚步声在洞口停了。
有人低声说:“查过了,塌方处没人活下来。”
另一个声音回应:“烧了残册,再封一道石墙。这事,不能再有人问。”
火光一闪,那半本账册被扔进灰堆,又一把火油泼上去,烈焰腾起,照亮了说话人的半边脸——玄色道袍,左眉一粒红痣。
柳含玉屏住呼吸,右手死死按住针囊。
她认得那张脸。
火光映着焦纸,最后一个字在燃烧中扭曲变形——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