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拾遗斋”像一头趴着的老兽,嵌在老城区的褶皱里,门脸窄,招牌旧,檐角挂着的铜铃三年没响过一次。
我坐在灯下,手指套着防滑手套,正给一只羊脂玉镯做登记。
二十六岁,瘦,脸色常年白,嘴唇淡得像洗过水。左手腕内侧那枚胎记——形如含苞的莲花——在台灯底下泛着极浅的红,像是皮下渗了点血。
我是这店的主人,也是城里少有的女古玉鉴定师。五年前奶奶走的时候,把店留给我,还留下一句话:“遇莲纹古玉,速避之。”
我没当真。她一辈子神神叨叨,临走前还攥着我的手说“他们要找你”,可她没说“谁”,也没说“为什么”。
我信古物有灵。不是鬼神那一套,是感觉。每块老玉都有它的“息”——碰它的时候,心里会浮出一点情绪。这行干久了,谁没点怪事?可今夜这玉,不对劲。
卖镯子的老太是快打烊时来的。灰布衫,头发乱,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盯着我身后某个点。她把镯子往柜台上一搁,说要卖。
“民国的,羊脂玉,缠枝莲纹。”我拿镊子夹起,对着灯照。玉质确实细润,可里面飘着几缕暗红絮状物,像血丝化不开。更怪的是,镯子摸着微温,还有点黏,像刚从谁手腕上摘下来。
我问价。
她说:“三百,不还价,不退。”
我皱眉。这价低得离谱。真品的话,至少三万起。正要推回去,指尖忽然一麻,耳膜嗡地响了一下。同时,手腕内侧的胎记烫了那么一瞬,像被针扎了。
我愣住。
老太不说话,只盯着我,嘴角往下撇,眼神怨得能滴出水来。她放下一张皱巴巴的红票子,转身就走,门都没关严,人就消失在街口的雾里。
我坐回椅子,盯着那镯子看了三秒。
三百块,可能是赃物,可能是陪葬品,也可能是谁设的局。可它是玉,是老东西,是我靠吃饭的命根子。我干这行,靠的就是直觉和执念。哪怕心里发毛,我还是把它收进了保险柜,登记上册:“民国·羊脂玉缠枝莲纹镯”。
当晚,我洗了澡,吃了安眠药,躺下。
最近总睡不好。梦里老出现一口井,青砖砌的,水黑得发亮,底下浮着几缕长发。还有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词。我以为是压力,是孤独,是奶奶死后一直没好利索的后遗症。
可这一晚,梦变了。
我“站”在一间老宅里,雕花床梁上悬着个女人。墨绿旗袍,发髻松散,脚尖离地半寸,裙摆轻轻晃。她脖子歪得不像人样,可嘴角往上翘,像是在笑。她的眼睛——空的,却直直“看”着我。
我动不了,喊不出。
她缓缓转头,嘴唇一张一合,没声音,但我看懂了。
还给我。
三个字,像刀刻进我脑子里。
梦碎的瞬间,我猛地睁眼,一身冷汗,睡衣贴在背上,凉得像裹了层湿布。
我抬手摸脖子。
五道青紫指痕,深陷皮肉,像是有人刚刚掐过。
我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冲在掌心,我哆嗦着去照镜子。指痕清清楚楚,边缘泛着淤黑,像被人用铁钳拧过。
不是梦。
我甩干手,冲回卧室,第一反应是看保险柜。
柜门没动,密码锁完好。可床头柜上,那只玉镯,正静静躺在那儿,像是自己爬出来的。
我戴上手套,伸手去拿。
镯子表面凝着细密的水珠,淡红,像血露。手套一碰,布面立刻染上一抹红痕。
我心头一紧,正要裹布锁回去,镯子忽然在掌心轻轻一跳——
像心跳。
我差点扔了它。
就在这时,店里“嗡”地一声。
我转身,看见陈列架上的明代玉蝉,正发着暗红的热光,烫得我隔着布都不敢碰。汉代玉琀则结了一层白霜,寒气顺着展柜玻璃往下淌水。最邪的是那面唐代铜镜,没人碰,没人动,镜面自己嗡鸣,像有虫子在里面爬。
我冲过去,一把将镜子翻面扣在桌上,背朝墙。
“别闹了……别闹了……”我低声说,声音发抖,“是我太累,是幻觉,是药没吃对……”
可就在我低头的刹那,眼角余光扫到镜背。
一道血痕,从镜框顶部缓缓滑下,湿漉漉的,像泪,像血,像谁用指尖划出来的。
我跌坐在床沿,喘气。
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一个月,我老梦见水井,梦见女人,梦见哭。我总以为是心病,是孤身一人守着这间老店,冷清久了,脑子出问题。可今晚,东西动了。玉会热,玉会冷,镜子会哭,镯子会跳。
我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那句话。
不是警告。
是哀求。
“清璃……别碰莲纹……别让他们找到你……”
我猛地抬头,看向保险柜。
柜门依旧锁着。
可那镯子,明明在我手里。
我低头,看着被血渍染红的手套,心跳快得发疼。
它怎么出来的?
我慢慢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得刺骨。我一步步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拉开柜门。
空的。
登记册上那行字还在:“民国·羊脂玉缠枝莲纹镯”。
可柜子里,除了几件老玉,什么都没有。
我缓缓转身,看向床头柜。
镯子还在那儿。
表面血珠更多了,红得发黑,像是渗出来的。
我走过去,伸手去拿。
就在指尖触到玉面的瞬间——
胎记猛地一烫,像烧红的针扎进皮肉。
我眼前一黑,耳边响起女人的笑声,很轻,很近,像是贴着我耳朵说:
“第九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