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包里的玉镯还在跳。
一下,又一下,贴着我的腰侧,像有东西在里头轻轻撞。我站在医院大厅的排号机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抖得按不准。机器发出提示音,催我确认科室。我咬住后槽牙,把神经内科四个字点下去。屏幕跳出号码:A1047。
我盯着那串数字,喉咙发干。刚才在公交上,地板上的影子抬右手,我抬的是左手。它动得比我还慢,可动作是反的。我不在镜子里,没有镜像,可它还是反了。
我不能疯。
我攥着医保卡,指节硌得生疼。卡面已经被汗浸得发软,边缘卷了起来。我把它塞进外套内袋,拉上拉链,双手插进袖口,压住发抖的手腕。
导诊台贴着医生排班表。我抬头看,目光扫过一排照片,最后停在“江临渊”三个字上。照片里的人戴金丝眼镜,嘴角微扬,眼神温和。他穿白大褂,坐姿端正,手里拿着病历本,看起来像那种会在深夜还耐心回患者微信的医生。
我记下诊室号:三楼307。
楼梯间灯坏了两盏,我踩着光暗交错的台阶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松动的木板上,底下空着。我扶着扶手,金属冰凉,锈迹蹭在手套上。走到三楼,走廊安静,只有远处传来推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我低头看手机,时间九点零七分。还有四十分钟。
307门口没人排队。我站在门口,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应该是医生在和病人沟通。我靠在墙边,背包贴着后背,玉镯又震了一下。这次震得更久,像在回应什么。
门开了。
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手里拿着处方单,眼睛红着,但神情放松了些。她经过我时,轻轻说了句“加油”。我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远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
声音低沉,平稳,不快不慢。我推门进去,顺手带上门。诊室不大,靠墙一排资料柜,中间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江临渊。他比我照片里看到的还要清瘦一些,镜片后的眼睛很亮,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等我先开口。
“我……”我喉咙发紧,“我挂的号,A1047。”
他低头看电脑屏幕,“沈清璃?请坐。”
我坐下,背包放在腿上,抱紧。他没急着问,而是先递过来一张纸巾,“手在抖,擦擦汗。”
我愣住。我没察觉自己出汗了。接过纸巾,指尖碰到他手指,凉的,但不刺骨。我擦了擦额头,纸巾边缘立刻湿了。
“说说看,哪里不舒服?”
我张嘴,话卡在喉咙里。怎么说?我说我看见影子不动,反着动,慢半拍?我说我包里有只玉镯会跳,像有心跳?我说房东说我收了脏东西,镜子照不出人样?
我闭了闭眼,“我最近……睡不好。总是做噩梦,醒来脖子上有淤青。白天……看东西有时候不对劲。”
他点头,“具体怎么不对劲?”
“比如……倒影。”我声音压低,“地砖、玻璃、车窗,里头的我,动作会慢。有时候……方向反了。”
他没笑,也没皱眉。只是拿起笔,在病历本上写了几行字。
“还有吗?”
“有次……我抬手,镜子里的人没动。过了几秒才跟上。还有一次,我坐在椅子上,玻璃里的我还在站着,三秒后才坐下。”我越说越快,像是怕他打断,“我知道听起来很荒唐,可我真的看见了。我不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他停下笔,抬头看我,“你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我一顿,“我不知道。可它们发生过。一次又一次。”
他合上病历本,身体微微前倾,“沈小姐,你这种情况,在临床上并不少见。高敏感人群在长期压力、睡眠剥夺、情绪波动下,容易出现感知分离和躯体化症状。你描述的‘延迟影像’,本质上是大脑处理视觉信息时出现了短暂错位,属于典型的现实解体表现。”
我盯着他,“可这不像是错位……它像是……另一个我。”
“那是恐惧在放大你的感知。”他语气很稳,“你有没有遇到过让你特别不安的人或事?比如邻里纠纷、工作压力?”
我想起墨玄站在我门口,说“收了脏东西,就别指望镜子还照得出人样”。我说不出口。说了他也只会觉得我妄想。
“有个邻居……说话挺吓人。”我含糊带过。
“嗯。”他点头,“这种外部刺激会加重你的焦虑反应。但你要知道,这些症状不是精神病,也不是你疯了。它们是你身体在提醒你:该停下来,调理了。”
我眼眶突然发热。
他竟然说“我没疯”。
只是我在怀疑自己。
他语气笃定,眼神清明,像一堵墙,挡住了那些乱窜的黑影。
“我给你开点中药。”他转回电脑,“安神定魄汤,调气血,宁心神。先吃三天,观察反应。”
我点头。
他打处方,打印机吐出一张纸。他撕下来,递给我,“去一楼药房取药。另外——”他顿了顿,“你住哪儿?远吗?”
“老城区,梧桐巷。”
“巧了,我下班顺路。”他笑了笑,“要不我送药上门?顺便看看你居住环境,有些症状和空间布局、光线也有关系。”
我猛地抬头。
送药上门?一个医生,主动提出送药上门?
我本能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变成:“您……不麻烦吗?”
“不麻烦。”他摘下眼镜,用布擦了擦,“患者信任我,我才敢多走一步。你的情况需要持续观察,光靠门诊,不够。”
我喉咙发堵。我想哭。
从昨晚到现在,我像在水底挣扎,没人看见。可他看见了,还伸了手。
我低头看处方单,药名写着“安神定魄汤”。成分列了一排:茯神、远志、龙骨、朱砂……
朱砂?
我手指一缩。小时候奶奶烧过符,用的就是朱砂。她说那东西压邪,可也伤身,非到万不得已不用。
可现在是医院,是正规处方。我想多了。
我收好单子,“谢谢您,江医生。”
“别客气。”他重新戴上眼镜,“药取了先别走,等我下班,还有一个小时。”
我点头,起身要走。
“对了。”他在背后叫住我,“回家后,把家里反光的东西先遮起来。镜子、玻璃、金属面,能盖就盖。减少视觉刺激,对缓解症状有帮助。”
我回头,“真的有用?”
“暂时的。”他说,“等药起效,你的感知系统会慢慢恢复正常。”
我走出诊室,手心全是汗。取药时,药房窗口递出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医院标志。我接过来,沉甸甸的,药味透过纸袋渗出来,带着一股陈旧的苦香。
很快,江医生下了班,走出了医院大门。阳光刺眼,我眯起眼。街道恢复了正常,行人走路,车流缓慢,没有倒影在背后慢动作。
我回头看了一眼门诊楼。
三楼,307的窗户开着一条缝,白色窗帘被风吹起一角。
抬头时,我看见路边橱窗的玻璃。
里头的我,站得笔直,表情平静。
我抬手,她也抬手。
我低头,她也低头。
没有延迟。
没有反向。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