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画收进袖中,指尖在纸面轻轻一划,那行“速来城西废庙”的字迹已被她记熟。她没回理刑司,也没去老周那儿,而是径直拐进巷尾一家卖油饼的铺子,买了两个热乎的,顺手塞给守在门口打盹的小乞儿一个。
她一边走,一边咬了一口饼。芝麻掉在官服前襟上,她懒得拍。
顾尘疏从墙后闪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没吃完的糖葫芦:“你就这么信一幅画?”
“我不信画。”她咽下最后一口,“我信画它的人,知道我会来。”
“可万一是个圈套呢?废庙那地方,三年前就塌了半边,连野狗都不去。”
“正因如此,才适合藏人。”她停下脚步,抬眼看他,“你要是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顾尘疏翻了个白眼:“我怕?我怕的是你这脑子,总把命当账本算。三百六十个工役,三十六个活口,你连自己这条命都敢往里填,我还怕个糖葫芦?”
她没笑,只道:“那就别啰嗦。”
——
回到老周住的小院,天已擦黑。三人围坐在桌前,油灯昏黄,照得账册残页上的焦痕更显斑驳。柳含玉从发髻里抽出银簪,拧开簪头,取出那张方胜纸,铺在桌上。
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是她这些天记下的所有关键日期:陈安暴毙日、苏景明出入钦天监的时间、铜鼎入陵的记录、矿洞塌方的时辰……她一条条对照,手指停在“天启三年七月初七”那一行。
“就是这天。”她轻声说,“账册上写的‘活口三十六,入南麓地宫’,和铜鼎入陵是同一天。而简图上的节点,也标着这个日子。”
老周凑近看那幅折出来的图,眉头皱成疙瘩:“这图……是从哪冒出来的?”
“账册末页的折痕。”她把册子翻过去,指着纸角,“有人反复折过这里,像是故意留下痕迹。我用毒液试过,墨色泛青光,是漕帮旧记的显影法。这图是真的。”
顾尘疏伸手摸了摸图上的三道波纹:“这符号,我在听雪楼的旧卷里见过。不是现在漕帮用的,是二十年前那一支的标记。后来那支被人灭了口,连名册都烧了。”
“所以这图不是随便留的。”柳含玉盯着那根竖线,“是有人想让我们看见,又怕我们看不懂,才用旧记做引。”
老周吸了口烟斗:“可谁会在这账册里藏图?裴明玄?他可不像是会给人指路的主。”
“他不是指路。”她摇头,“他是等路被人走通。”
“啥意思?”
“他留下线索,却不拦我们,甚至让册子落到我们手里。说明他不怕查,反而希望有人查。”她顿了顿,“就像猎人撒饵,等的是鱼咬钩,不是鱼逃走。”
顾尘疏啧了声:“所以咱们现在,是鱼?”
“是鱼,但不是傻鱼。”她把图折好,收进袖袋,“他想让我们去南麓地宫,那我们就去。可他想让我们怎么去,我们就偏不怎么去。”
老周哼了一声:“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明着去,肯定被拦。苏景明的人已经在城门设卡,连运菜的驴车都要搜三遍。”她从袖中抽出一张腰牌,放在桌上,“但巡陵的吏员,每月初七要进皇陵点卯。这个月的牌子,听雪楼能搞到。”
顾尘疏眼睛一亮:“你要扮官?”
“不,我要扮死人。”
“啥?”
“上个月有个巡陵吏摔死了,尸首运回老家安葬。听雪楼的人已经替他‘走完’了流程。”她指尖敲了敲腰牌,“今晚,我就顶他的名,进皇陵。”
老周立刻反对:“胡闹!你要是被认出来,连辩的机会都没有!”
“不会被认出来。”她看向顾尘疏,“因为你得先把我变成他。”
顾尘疏笑了:“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脸谱,还没遇过不敢改的相。”
“那你呢?”柳含玉转向老周,“你也得去。”
“我?”老周一愣,“我一把老骨头,去那儿干啥?”
“你是随行仵作,验陵区虫蛀。这是听雪楼给你备的文书。”她又抽出一张纸,“你不去,我信不过别人看尸。”
老周瞪她:“你这是拿我当挡箭牌。”
“是拿你当救命稻草。”她语气没变,“南麓地宫要是真有活口,只有你能认出死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周沉默半晌,把烟斗磕了磕,塞回怀里:“行吧。反正我这条命,早该陪你爹一块儿埋了。”
——
当夜三更,理刑司的差役捧着一份公文走出大门,直奔钦天监。公文上写着《关于陈安案涉钦天监历法记录协查申请》,末尾盖着柳含玉的印。
街角暗处,顾尘疏看着那差役走远,低声问:“真送了?”
“送了。”柳含玉站在屋檐下,正把官服脱下来,“不送,他们怎么放心让我们出城?”
“你就不怕他们真给副本?”
“他们不会给。”她换上一件黑袍,领口绣着暗金纹路,“给副本,等于认我们有查的资格。他们宁可拖,也不会放权。”
顾尘疏也换上黑袍,顺手把颜料涂在脸上,皮肤颜色渐渐变深,皱纹浮现,连身形都佝偻了几分。他从包袱里拿出一顶旧帽,往头上一扣,活脱脱成了老周的模样。
“怎么样?”他咧嘴一笑,声音也压得沙哑。
柳含玉点头:“能以假乱真。”
老周本人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个木箱:“我呢?”
“你钻进去。”她指了指箱底,“听雪楼的人会在西城废庙接应,从密道送你出城。我和顾尘疏走明路,引开眼线。”
老周骂了句脏话,但还是乖乖钻了进去。柳含玉盖上盖子,又在外头贴了封条,写上“陈氏衣冠,归葬祖茔”。
——
城西废庙,月光斜照在塌了一半的山墙上。柳含玉和顾尘疏刚走近,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黑袍的听雪楼弟子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挥手示意他们进去。
庙内地面已被撬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石阶。柳含玉正要迈步,顾尘疏突然拉住她。
“等等。”他从袖中掏出一小瓶颜料,往地上撒了一点。粉末在月光下泛出微光,显出几道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石阶深处。
“有人刚走过。”他低声道,“不止一个。”
柳含玉眯眼看了片刻:“不是巡陵的靴印。鞋底纹路太新,像是特意换的。”
“陷阱?”
“可能是。”她却没退,“但也可能是等我们的人。”
她率先走下石阶。顾尘疏紧随其后。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潮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走了约莫半炷香,前方出现岔路。
左道有微弱火光,右道漆黑一片。
“走哪边?”顾尘疏问。
柳含玉没答,蹲下身,用银针刮了刮左道地面的灰。针尖带回一点碎屑,她凑近闻了闻。
“火油味。”她站起身,“有人故意点火引我们过去。”
“那走右边?”
“右边更不对。”她指着墙角,“有拖痕,像是重物被拉过。而且……”她从袖中取出那幅折痕图,对照片刻,“图上标的路,是左边。”
顾尘疏一愣:“那你还说左边是陷阱?”
“正因是图上标的路,才是陷阱。”她冷笑,“他们知道我们会看图,所以故意留条‘正确’的路,等我们钻。”
“那走哪儿?”
她抬脚,往正前方的墙壁走去。
顾尘疏差点喊出来:“墙!”
她却伸手在石缝间摸索,突然一推。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更窄的暗道。
“真正的路,从来不在图上。”她说。
两人钻进暗道。身后石板自动合拢,彻底隔绝光线。
顾尘疏小声嘀咕:“你这脑子,比老鼠还认洞。”
“闭嘴。”她往前走,“再废话,把你塞箱子里,当老周运进去。”
暗道极长,弯弯曲曲,空气越来越闷。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光亮。
光亮来自一道铁门缝隙。门外有说话声。
“……人该到了。”是个陌生的声音。
“裴大人说,只要图被解开,他们就会来。”另一个声音回应,“就看他们是鱼,还是饵。”
柳含玉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银针,轻轻插进铁门缝隙,借针尾微光,看清门外是个石室,摆着几具棺材模样的箱子。
她回头,对顾尘疏做了个“别动”的手势。
就在这时,铁门突然从外拉开。
一道黑影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
柳含玉的银针已抵住对方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