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破麻鞋刚浮上水面,铁栅栏就猛地一震。柳含玉还没来得及反应,顾尘疏已经被人从背后拽了出去,老周扑过来把她往墙边一推,三个人几乎是滚着贴到石壁上的。
水底那只手还没落下,头顶的石道就炸了。
不是塌,是炸。火光从后面冲出来,带着浓烟和碎石,轰的一声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滚烫的浪。那绿幽幽的虫子瞬间散开,又迅速聚拢,拼成一个歪斜的“退”字。
“走!”柳含玉抓起银针囊,翻身就往回跑。
身后传来铁链拖地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水里爬出来。她不敢回头,只觉得后背发凉,像是被谁盯着。顾尘疏一边咳一边骂:“这地方连鬼都嫌晦气,怎么哪儿都有咱们的脚印!”
老周在最后,背着验尸箱,脚步沉得像拖着铁块。他边跑边低声道:“那手……指甲是新的。”
没人接话。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刚死的,或者,刚被扔进来的。
他们冲出密道口时,天刚蒙蒙亮。山风灌进衣领,冷得人打哆嗦。柳含玉扶着石壁喘了两口气,回头一看,出口已经被炸塌了大半,只剩一道窄缝冒着黑烟。
“这回算是把路堵死了。”顾尘疏一屁股坐在地上,抬手抹了把脸,“可咱们也出不去了,苏景明的人怕是已经在山脚下等着请客吃饭。”
柳含玉没理他,只低头检查银针囊。玉佩还在,毒草样本也没碎。她松了口气,抬头望向山下。
果然,一队黑甲兵已经列在林边,旗帜未展,但那身服制瞒不了人——大理寺执法队,苏景明亲率。
“来得真快。”老周从怀里摸出烟斗,点上,烟雾缭绕中眯起眼,“比兔子还灵。”
“不是兔子,是早就在等。”柳含玉站直身子,“从我们进矿洞那天起,他们就在等我们犯错。现在,我们‘私闯皇陵’了。”
顾尘疏翻了个白眼:“我可没闯,我是被拖进去的。这要写进案卷,得备注一句:身不由己,纯属意外。”
没人笑。三个人靠在石壁上,背对着塌陷的出口,面朝着山下的队伍。苏景明站在最前头,官袍未乱,连帽缨都没歪,显然不是急行军赶来的。
他抬手一挥,执法队上前十步,弓手拉弦,箭尖在晨光里闪着寒光。
“开封府理刑司柳含玉!”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私入皇陵禁地,惊扰宗庙,现以《大周律·宗祀篇》拘押,交大理寺审办!”
柳含玉往前走了一步,官服下摆沾着泥水,袖口还挂着根水草。
“苏少卿,”她声音平得像没波澜的湖面,“你哪条律法写着,查案也算惊扰?陈安尸身上的针孔,是你亲自验的吧?漕帮三十六人失踪案卷,是你压在抽屉最底下那叠吧?现在倒来说我惊扰?”
苏景明眼皮没动,但手微微抬了抬,弓手又近五步。
“你无权查皇陵事务。”他说,“理刑司只管市井命案,不涉宗庙。你越界了。”
“命案在哪,我就在哪。”柳含玉冷笑,“要是死人堆到你家门口,你是不是还得写个帖子请他进来再验?”
顾尘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话说得狠,回头得请她喝酒。”
老周吐了口烟:“她现在请咱们喝西北风。”
眼看执法队就要冲上来,忽然林子里传来一阵风铃声。
轻,脆,像是雪落在屋檐上。
所有人都顿住了。
黑袍覆面的男人从林间走出,手里一块令牌垂着银穗,在晨光里晃了一下。苏景明的脸色变了。
“听雪令?”他声音绷紧,“你听雪楼何时能插手朝廷刑狱?”
谢无衣没说话,只把令牌往前一递。离得最近的执法队员下意识后退一步,像是那东西烫手。
柳含玉盯着那块令牌,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调令,是威慑。听雪楼不讲理,只讲势。而势,有时候比律法还管用。
“你们可以带走她。”谢无衣终于开口,声音像冰碴子刮过石板,“但得先问这块牌子答不答应。”
苏景明死死盯着他,手攥得发白。他知道,今天要是真动手,明天整个大理寺就得被参一本“藐视隐制”。听雪楼虽不入朝廷编制,可谁都知道,这楼里的人,连皇帝都得让三分。
“柳含玉,”他转而盯着她,一字一顿,“你今日所为,必有后报。”
“我等着。”柳含玉拍了拍官服上的灰,“顺便提醒你一句,三司衙门最近挺闲的,要不要我把这几年你压下的案子列个单子送过去?正好当个年节贺礼。”
苏景明脸色铁青,挥手:“撤。”
执法队收弓退后,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拐角,顾尘疏才一屁股坐地上:“哎哟我的娘,我腿都软了。刚才那阵势,我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做成腊肉挂城门上。”
老周把烟斗磕了磕:“你要是真腊肉,还得腌两天才入味。”
柳含玉没笑。她看着谢无衣:“多谢楼主出手。但我不是逃犯,不必你来救。”
“我不是来救你。”谢无衣目光落在她腰间的银针囊上,“我是来告诉你——你查的不是案子,是命。”
“我知道。”她抬眼,“所以更不能被人牵着走。”
谢无衣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母亲死前,最后一针扎在哪儿?”
柳含玉瞳孔一缩。
她没回答。老周却猛地抬头,烟斗差点掉地上。
谢无衣没等她答,转身就走,风铃声渐远。
顾尘疏眨眨眼:“这人说话怎么跟打哑谜似的?你妈的事,他怎么知道?”
“不知道。”柳含玉攥紧银针囊,“但他想让我知道他知道。”
老周低声道:“这楼里的人,不该知道的,偏偏都知道。”
三人下山时,天已大亮。街市开始喧闹,小贩支摊,孩童奔跑,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从未发生。可柳含玉走过每一条巷口,都能感觉到——有人在看。
不是一眼,是很多眼。
茶楼二楼掀开一条窗缝,布庄门口的伙计多看了两眼,卖炊饼的老汉拐过街角后突然停住。她数了数,至少五双眼睛,明的暗的,全是盯她的。
“咱们成戏台上的角儿了。”顾尘疏小声说,“走到哪儿都有人捧场。”
“捧的是人头。”老周哼了句小调,“这回可是真有人想让我们闭嘴。”
柳含玉在巷口忽然停下。她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反手一插,针尖没入墙缝,只留针尾微微颤着。
老周看了一眼,懂了。
“三更,老地方。”他低声说。
“嗯。”她继续往前走,“明天早衙,我要递《皇陵异状呈文》。”
顾尘疏吓一跳:“你真要捅上去?那不是把脑袋往刀口上送?”
“刀口在哪,我得让它自己露出来。”她抬头看了眼天,“他们以为我在找凶手,其实我在找谁在背后写这盘棋。”
顾尘疏还想劝,老周却拍了拍他肩:“别费口水了。她要是能听劝,早就不在这儿了。”
理刑司衙署门口,差役正在扫地。柳含玉走过去,官服未换,脸上也没擦干净的泥痕。差役抬头一看,愣了愣,赶紧放下扫帚行礼。
她没进门,站在台阶上,从银针囊里取出那块拼好的鱼形玉佩,捏在手里。
玉佩边缘锋利,硌得掌心发疼。
她低头看着它,忽然想起昨夜水底那只手——苍白,僵直,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什么,又像是在求救。
她把玉佩收回囊中,抬脚迈进衙门。
门槛刚过,眼角余光扫到对面屋檐下站着个卖糖人的老头。糖勺在铜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勺糖浆,手腕一抖,拉出个人形。
糖人做好了,老头抬头,冲她笑了笑。
柳含玉脚步没停,但手已经摸到了银针囊。
糖人举着糖剑,脸上挂着笑,眼睛却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