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巷口那根银针还在墙缝里颤着。柳含玉没再回头,只在进衙门时顺手拔下针尾,夹进银针囊。差役扫完地,正要关大门,她却转身往侧巷走,脚步轻得像怕惊了谁。
老周已经在废庙后院等了。他蹲在石阶上,烟斗没点,手里捏着一小撮从矿洞带回来的布屑。顾尘疏靠墙站着,袖口沾了点灰,正拿指甲刮。
“染料的事,得从布上找。”柳含玉开门见山,把银针抽出一根,针尖朝下,轻轻刮过布屑。细粉落进瓷碟,她凑近闻了闻,“不是普通靛青,有硫味。”
老周接过碟子,从怀里摸出个小铜炉,底下垫了层药粉。火一点,粉末微微泛出淡蓝荧光。
“矿脉里的光,和这个一样。”他低声道,“但市面上七家染坊,哪家都用硫磺提色,光靠这个,分不出是谁。”
顾尘疏插嘴:“那得看招牌。我记得皇陵幡布用的纹样,左下角有个‘圭’字暗记,只有供坊才准用。”
柳含玉点头:“你画。”
顾尘疏立刻从腰间解下皮卷,摊开就画。笔走龙蛇,七家染坊门匾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连招牌歪不歪、掉漆没掉漆都照实描。画到第六家时,他顿了顿,指着第三家的匾额:“这家叫‘青圭坊’,老板姓赵,早年给皇陵织过引魂幡,后来销声匿迹,前些日子才重新开张。”
老周把荧光粉撒在画上,对着火光一照,第三家匾额边缘泛起一丝微蓝。
“就是它。”他说,“光反应对上了。”
柳含玉盯着那幅画,忽然道:“明早,你去趟青圭坊。”
顾尘疏一愣:“我去?我连染布和抹墙都分不清。”
“你不是说人家老板眼熟?”她冷笑,“那就去认认旧相识。顺便看看他后院有没有堆‘朱砂膏’。”
“朱砂膏?”顾尘疏挠头,“那不是画师调色用的?怎么又成染料了?”
“陈安指甲缝里的粉,和矿洞布屑一样。”柳含玉从囊中取出一小包残渣,“但老周验出,这东西遇热会析出剧毒,能让人瞬间麻痹。漕帮三十六人失踪前,最后一批货就是从青圭坊出的。”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所以他们不是失踪,是被毒倒了?然后……”
“然后怎么样,明天就知道了。”她收起瓷碟,“你去要账册,就说理刑司例行查验染布是否接触尸毒,需要调阅三月出货记录。”
老周补了句:“记得穿旧袍子,别让人一眼认出你是听雪楼的笔杆子。”
第二天晌午,青圭坊门口来了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手里攥着张纸,嚷嚷着要见管事。门房正要轰人,那人掏出块木牌晃了晃:“开封府理刑司协查令,验尸官老周派来取货单的!”
门房一哆嗦,赶紧进去通报。
顾尘疏在账房外等了半炷香,终于见个胖管事捧着本册子出来。他接过翻了两页,心里暗笑——这账做得真够假的,进出货全用暗码,什么“红泥三车”“赤浆五桶”,外人根本看不懂。
他不动声色,右手五指在袖中轻轻一抹,指尖早涂了特制颜料。趁管事低头喝茶,他飞快用指腹拓下两页账文,又假装咳嗽,把纸塞回怀里。
“多谢配合。”他拱手,“回去我就让老周写个无毒证明,省得你们坊里被传闲话。”
管事连连点头,送出门外。
回程路上,顾尘疏把拓文摊在驴背上,柳含玉和老周蹲在旁边看。她用银针挑开纸面,颜料遇空气渐渐显出原字。
“丙字库,每月初七向‘漕口支脉’运送‘朱砂膏’十坛。”她念完,抬眼,“漕口支脉,就是当年漕帮分舵的暗称。”
老周凑近嗅了嗅拓纸:“这‘朱砂膏’名字唬人,其实是膏状染料,但……”他忽然皱眉,“有点香。”
“什么香?”柳含玉问。
“冷金香。”老周眯起眼,“二十年前宫里画师调色专用,烧起来有股铁锈味,现在没人用了。除非……”
“除非是陆青崖。”柳含玉接上,声音没起伏,手却紧了紧银针囊。
顾尘疏啧了声:“他一个画师,掺和染坊干什么?难不成他还兼职调毒?”
“先别管他干什么。”柳含玉把拓纸折好,“现在得确认这膏体是不是真能致死。”
当晚,理刑司后院小屋亮着灯。柳含玉把仿制的“朱砂膏”涂在瓷片上,又从银针囊里取出一根封着陈安尸检残留毒液的细管。她用银针蘸了一滴,悬在膏体上方。
毒液落下,瓷片上瞬间析出细小的红晶,和矿洞布屑上的结晶一模一样。
“成分一致。”老周戴上皮手套,刮下一点膏底闻了闻,“冷金香还在,而且是新添的,不是陈年残留。”
顾尘疏在旁边画着药膏坛子的样式:“所以青圭坊表面供幡布,暗地里用画师香料调毒,再打着染料的名头往漕帮送。陈安死前接触过这东西,难怪针孔会呈现三角形——那是毒发时肌肉痉挛造成的。”
柳含玉盯着那颗红晶,忽然道:“陆青崖三年前失踪,青圭坊半年前重开。时间太巧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顾尘疏挠头,“害自己人?”
“未必是他亲手做的。”老周低声道,“但用他的香料,就是冲他名头来的。要么是栽赃,要么……是提醒。”
柳含玉没接话。她把瓷片包好,连同拓纸一起塞进一本旧册子里。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女红谱》,封面发黄,页角卷了边。
“这本放我这儿。”她说。
顾尘疏摊手:“那我呢?我总不能天天揣着张画满账文的皮卷满街跑吧?”
“你把拓文画在画稿背面。”柳含玉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开封物料志》,“我在‘幡布’条目旁写句‘色耐百年’,老周知道什么意思。”
老周点头:“青圭坊供过皇陵,颜色能留百年不褪。这是暗记。”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收手,柳含玉把书塞进抽屉,顾尘疏卷起皮卷塞进袖子,老周点上烟斗,假装在看验尸记录。
门被推开,大理寺两个差役进来,领头的亮出腰牌:“奉苏少卿令,查理刑司近三日文书往来,防有泄密。”
柳含玉坐在案后,眼皮都没抬:“请便。不过昨儿的卷宗都送刑房归档了,你们要翻,得去那边。”
差役狐疑地扫了眼抽屉,又看了看老周手里的烟斗,最后在书架前转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悻悻走了。
门一关,顾尘疏就骂:“这群狗鼻子,真当咱们这儿是菜市场?”
老周吐了口烟:“他们查不到东西,就会去查青圭坊。咱们得赶在他们前头,再走一趟。”
柳含玉摇头:“不用。他们去查,正好替我们探路。真东西我们已经拿了,假线索让他们自己翻去。”
顾尘疏嘿嘿笑:“你这是借刀查案啊?损得挺妙。”
“不是借刀。”她站起身,从墙上取下官服,“是让他们自己撞上刀口。”
第二天清晨,柳含玉照常上衙。差役递来一叠公文,她随手翻着,忽然停在一页《物料补报单》上。青圭坊申报补购硫磺三十斤,用途写着“幡布固色”。
她盯着那行字,慢慢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轻轻划过纸面。针尖掠过“硫磺”二字时,微微一顿——纸下有压痕,是刚写完就覆了新纸拓印的。
她没声张,把单子放回案上,转身进了后堂。
老周正在熬药,见她进来,抬了抬眼。
“青圭坊又进货了。”她说,“这次是硫磺。”
老周吹了下药锅:“他们不怕毒发?”
“怕,所以得加香料遮味。”她从银针囊里取出那根针,“我刚才验了公文,下面有拓印痕。他们报的量,是实际的三倍。”
“虚报物资?”老周冷笑,“这是准备多做几坛‘朱砂膏’?”
“或者……”柳含玉眼神冷下来,“有人要清仓。”
顾尘疏这时撞进门,手里挥着张纸:“你们猜怎么着?我刚在街口听见两个染工聊天,说青圭坊今夜要烧一批旧布,连库房都要拆!”
柳含玉立刻抓起银针囊:“走,今晚再去一趟。”
老周问:“还用假文书?”
“不用。”她嘴角微扬,“这次我们扮成收废料的,顺便……看看他们烧的到底是什么。”
夜半,青圭坊后巷堆着几捆布料,火堆已经点起。三个黑影蹲在墙外,看着两个工头模样的人往火里扔坛子。
坛子一碎,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顾尘疏捂住鼻子:“这哪是烧布,这是毁证据!”
柳含玉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猫腰靠近,用银针刮了点飞灰,迅速封存。
突然,院里传来一声吼:“谁在那儿?”
她立马拽着两人缩进暗处。火光映出管事的脸,手里拎着棍子,四处张望。
等他走远,老周低声道:“他们急了。这一烧,账也没了,货也没了。”
“但香料烧不掉。”柳含玉握紧瓷瓶,“冷金香遇火会结黑渣,我刚才看到了。”
顾尘疏叹气:“可人证呢?总不能靠一撮灰定罪吧?”
柳含玉没答。她盯着火堆,忽然发现最后一坛“朱砂膏”被砸开时,流出的膏体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蓝纹。
那纹路,像极了陆青崖画过的某幅密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