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蹲在排水渠出口的石沿上,指腹蹭了蹭银针囊外侧,那里还沾着一点蓝粉。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灰烬和硫磺的味儿,她没回头,只低声说:“走慢点,别踩水。”
顾尘疏刚从渠洞里爬出来,抹了把脸,哑着嗓子:“你真打算再回去?大理寺的人现在怕是连老鼠洞都塞满了巡哨。”
老周最后一个出来,膝盖一软,拄了根枯枝撑地,喘了两声:“你要是不回去,刚才就不该留那瓶膏体引火。”
柳含玉没答,只从怀里摸出瓷瓶,晃了晃。里面那层蓝膏还在,没化,也没散。她盯着瓶底残留的一丝血丝,忽然冷笑:“他们烧了账,炸了库,还敢留这么个尾巴,是真不怕我追,还是……想让我追?”
顾尘疏翻白眼:“你这话说得,像人家特意给你留了条红毯。”
“不是红毯。”她把瓷瓶塞回腰带,“是路标。”
三人没再说话,沿着皇陵外围的荒坡摸黑前行。月光被云遮了大半,只偶尔漏下一点,照在石缝间泛着油光的滑粉上。老周走几步就停一下,拿烟斗敲敲地,听回音。
“这儿不对。”他忽然蹲下,扒开一层浮土,“上次走的是这条沟,现在底下空了,像是被人重新填过。”
柳含玉立刻抬手,三人贴墙而立。她抽出一根银针,插进土里,再拔出来时,针尖泛着微蓝的湿气。
“毒管换了位置。”她低声说,“不是为了防外人,是防……知道旧路的人。”
顾尘疏倒抽一口冷气:“有人比我们先来过?”
“不止来过。”她把银针收好,“还改了机关,等着下一个走这条路的——熟人。”
老周咳了两声:“那咱们现在是生人,还是熟人?”
“现在是贼。”柳含玉往前走,“但得是他们没想到的那一种。”
他们绕到皇陵北侧,一处废弃的排水口。铁栅早已锈断,洞口被碎石半掩。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抖了抖:“这是二十年前的初建图,当年我帮工时偷偷描的。主道被封,但这条支渠通向地宫侧廊,还能走。”
顾尘疏凑过去看了一眼,啧了声:“你这字写得,跟狗爬似的。”
“狗爬的字能救命,你那画得跟绣花似的,能当饭吃?”老周瞪他一眼,把图纸塞回怀里。
柳含玉已经钻了进去。洞内狭窄,只能匍匐。她一手撑地,一手护着瓷瓶,膝盖蹭在石棱上,磨得生疼。爬了约莫半盏茶工夫,前方豁然开阔。
她停下,抬手示意。
前方是一道石门,门缝里渗出淡淡的甜腥味,和青圭坊后库的一模一样。
“又是这味儿。”顾尘疏捂了捂鼻子,“他们把毒气引到这里来了?”
柳含玉没动,只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针,往门缝里一探,再抽出来时,针身泛起一层油膜。
“不是引。”她低声道,“是养。这味道比之前浓,说明毒源就在里面。”
老周蹲下,用烟斗敲了敲门框,听声辨空。敲到第三下,他忽然抬手:“门后有夹层,空的。”
“藏东西?”顾尘疏问。
“藏人也说不定。”老周眯眼,“或者……骨头。”
柳含玉不再犹豫,从腰间摸出一块磁石,贴上门缝滑动。片刻后,咔哒一声,门开了条缝。
三人屏息而入。
石室极大,四壁空荡,只有尽头一道拱门通向更深处。地上散落着几块碎陶,和青圭坊烧剩下的坛子碎片一模一样。
“他们来过不止一次。”柳含玉捡起一片,边缘还沾着蓝膏,“而且,带走了什么。”
顾尘疏忽然指着地面:“你看这儿。”
地上有一道浅痕,像是被什么重物拖过。柳含玉蹲下,用银针划了划,针尖带起一层薄粉——和秘道门口的滑粉同质。
“有人拖着东西进去了。”她站起身,“而且,不想让人发现脚印。”
老周咳了两声:“那就别让他们如意。”
他们顺着痕迹前行,穿过拱门,又走了一段陡坡。空气越来越闷,甜腥味也越来越重。拐过最后一个弯,眼前豁然一亮。
一面巨大的石壁横在面前。
上面绘着整幅皇陵建造图。
画中人影密布,监工、匠人、士兵列队而立。正中央是奠基仪式,香炉升烟,礼官跪拜。而在人群侧后方,一个白衣画师独立石台,手中执笔,正点向一具棺椁。
柳含玉脚步一顿。
那棺上,赫然刻着一枚鱼形玉佩。
她指尖一颤,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银针囊。
顾尘疏盯着壁画,声音发紧:“这画风……是陆青崖的笔。”
“不全是。”老周走近,用烟斗轻轻敲击壁画基底。咚、咚、咚,声音空荡。“画是新的,但墙是旧的。这层颜料盖在老墙上面,底下有夹层。”
他顺着敲击声移动,最后停在左下角。那里画着一队蒙面人,押着几名妇孺走入地道。其中一个女子背影纤瘦,发髻歪斜,手里还抱着个襁褓。
老周的手抖了一下。
“那夜……”他嗓音沙哑,“他们说漕运总督一家自焚,可这画里……是活埋。”
柳含玉没说话,只盯着那女子背影。她忽然抬手,从袖中取出那封油纸信,展开一角。信上“慎查画中人”五个字,在火光下微微发亮。
“画中人。”她低声说,“是指画里的人,还是……画这画的人?”
顾尘疏咽了口唾沫:“要不,我画个对照?”
他从腰间解下画轴,右手五指沾了点墙灰,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笔尖已落纸。线条飞快勾勒,不多时,白衣画师的侧脸跃然纸上。
眉眼、鼻梁、唇角——九分像陆青崖。
但左手小指完整,无断痕。
“不是他。”柳含玉盯着画,“陆青崖的小指断过,这是别人仿的。”
“仿得很像。”顾尘疏苦笑,“连执笔的角度都一样。”
老周忽然蹲下,用烟斗撬开壁画一角的石砖。砖后是个暗格,里面躺着一个骨灰匣,匣面刻着“漕运总督阖家”六个字。
他手指抚过刻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二十年前,他们上报的是全家自尽。火场清理出七具焦尸,说是烧得太狠,分不清谁是谁。可这匣子里……只有五份骨灰。”
柳含玉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灰白混杂,最上层还压着半枚玉佩——和她那半枚,能拼成一对。
她呼吸一滞。
老周继续说:“这画不是记录,是供状。谁干的,为什么干,全画在这儿了。”
顾尘疏指着壁画角落:“你看那儿。”
一处不起眼的铭文,刻着四句小字:双生定命,血祭安陵,魂归地脉,永镇大宁。
“血祭?”顾尘疏脸色发白,“拿一家人的命,给皇陵镇地?”
“不止。”柳含玉目光扫过棺椁上的鱼形玉佩,“这玉佩,是母亲死时攥在手里的。她当年查漕运案,最后失踪的证物,就是这枚玉。”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母亲不是查到了凶手,她是查到了……这里。”
老周点头:“她来过。这壁画底下,有她的指甲印。”
柳含玉冲到墙边,用银针刮开表层颜料。石壁上,几道细浅的划痕交错,组成一个“玉”字。
她手指发抖。
顾尘疏忽然压低声音:“有人来了。”
三人立刻熄了火把。柳含玉贴墙而立,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很轻,但节奏整齐,是训练有素的人。
“不是巡夜兵。”老周耳语,“是听雪楼的步法。”
“听雪楼?”顾尘疏皱眉,“他们不是不管事吗?”
“管事的从来不管事。”柳含玉盯着拱门方向,“不管事的,才最管事。”
脚步声渐近,却又在拐角处停下。一道黑影掠过地面,随即消失。
没人进来。
柳含玉缓缓松了口气,转头再看壁画,忽然发现那白衣画师的眼睛——原本是平视的,现在,却像是转向了她。
她心头一跳,再细看,才发现是火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但就在这瞬间,她注意到画师袖口一抹极淡的香痕,泛着幽蓝。
“冷金香。”她低声说,“真的冷金香。”
她从瓷瓶里挑出一点蓝膏,涂在指尖,凑近壁画。膏体与香痕接触的刹那,颜色微微变深,像被什么吸了进去。
“这不是画上去的。”她猛地抬头,“是写进去的。用冷金香调的墨,只有特定的药剂才能显出来。”
顾尘疏瞪大眼:“你是说,这画里藏着字?”
“不止字。”她盯着那行“双生定命”,忽然伸手,用银针轻轻刮下一点颜料,“是名单。”
老周咳嗽两声:“现在怎么办?”
柳含玉把刮下的颜料包好,塞进银针囊。她最后看了眼那幅画,画中女子抱着襁褓的背影,像极了记忆中母亲最后一次出门的模样。
她转身就走。
“先出去。”她说,“这画不能碰,一碰就毁。但我们得知道——谁在画里,谁在画外。”
顾尘疏追上去:“可我们连怎么显字都不知道!”
“知道。”她摸了摸瓷瓶,“用青圭坊的毒膏。它和冷金香反应,能显出隐藏的笔迹。”
老周忽然停下:“你打算再回青圭坊?”
“不。”她摇头,“去药局。找能配出同样膏体的人。”
“谁配得了?”
柳含玉脚步一顿。
“三年前,宫廷药房有个配剂师,专调画师用的香墨。后来他死了,死前说——‘冷金香不该再用了’。”
顾尘疏愣住:“那人是谁?”
她没回答,只把手伸进怀里,指尖触到那封油纸信的残角。
信上还有一行她没念完的话:青崖未死,慎查画中人——画中人,亦是画外人。
她刚要迈步,忽然听见身后“咔”地一声轻响。
壁画下方,那骨灰匣的盖子,自己滑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