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匣的盖子滑开了一条缝，柳含玉的手指立刻按了上去，不是推，也不是合，而是用银针轻轻抵住那道缝隙。她没说话，顾尘疏却已经退了半步：“别是机关吧？”
“不是。”她低声道，“是气压变了。”
老周咳了一声，烟斗在石地上敲了敲：“刚才那阵风，是从里面吹出来的。”
柳含玉收回针，从瓷瓶里蘸了点蓝膏，指尖一搓，涂在壁画上那抹幽蓝的香痕边缘。膏体一碰上去，颜色立刻沉了下去，像被吸进了墙里。她盯着那片变深的痕迹，忽然抬手，用银针尖在墙上轻轻刮下一点颜料，包进油纸，塞进银针囊。
“这画不能动。”她说，“一碰就毁。但我们可以让它自己说话。”
顾尘疏翻了个白眼：“它要是能说话，早说了，还等你来问？”
“它说了。”她收起瓷瓶，“只是我们听不懂。”
三人原路返回，动作比来时快了一倍。老周走在最后，烟斗依旧敲地听声，但节奏稳了许多。到了排水口，柳含玉先钻出去，顾尘疏紧随其后，刚爬出洞，就听见老周在后面嘀咕：“你那瓶子晃得厉害，再漏一点，咱仨就得躺这儿当新祭品了。”
“漏不了。”她把瓷瓶往怀里一塞，“我缝了三层油布。”
回到理刑司密室，天还没亮。柳含玉把油纸摊开，颜料碎屑像灰星一样撒在纸上。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封皮写着“药理残卷”，页角都卷了边，显然是常翻。
“冷金香要显影，得用硫硝水。”她翻到一页，指了指上面一行小字，“这儿写着，‘香遇硝则显，遇硫则固’。当年药房配香墨，就靠这个。”
顾尘疏凑过来一看：“这字比蚂蚁爬还小，你咋认出来的？”
“我娘写的。”她头也没抬，“她当年常替画师调香，这本子是她抄的。”
老周坐在角落，默默点燃烟斗，没说话。烟味混着密室里的陈旧气息，倒是压住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
柳含玉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几滴无色液体，滴在颜料碎屑上。瞬间，纸上浮出几道断续的墨线，弯弯曲曲，像星子连成的轨迹。
“真出来了！”顾尘疏瞪大眼，“这画里藏着图？”
“不是画。”她用银针轻轻拨弄墨线，“是写进去的字，被香墨盖住了。现在显了形，但不全。”
“缺什么？”
“缺坐标。”她盯着那几道线，“这些像是星位，但少了一个原点。”
顾尘疏立刻掏出画轴，沾了点墙灰，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笔尖已动。他画得极快，线条一气呵成，最后停在壁画上那个白衣画师的位置。
“这儿。”他指了指，“他站的地方不对。按皇陵初建图，奠基仪式的画师该在东侧，可他偏了三寸，正对着棺椁。”
柳含玉看着那幅草图，忽然从怀里抽出一张残页。上面是“慎查画中人”五个字，笔力沉稳，墨色微泛蓝光。
她把残页和壁画上的“双生定命”四字并排摆在一起，用银针尖比对笔锋走向。
“同一个墨。”她低声说，“同一个手。”
“你娘写的？”
“她写的。”她点头，“这壁画不是陆青崖一个人画的。有人先画了底，她来续。后来被人用新颜料盖住，但没盖干净。”
老周忽然开口：“那夜她失踪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在墙上留了字，你要是看不懂，就等懂的人来。’”
柳含玉没应声，只把残页收好，转身翻出一卷皇陵地宫初建图。她对照星象图的偏移度，又量了画师位置与棺椁的角度，最后在纸上写下一组数字：七、三、九、二。
“这是？”顾尘疏凑过来。
“经纬。”她说，“皇陵地脉的深层坐标。从这组数推，指向一个没标注的地方——玄牝门。”
“玄牝门？”顾尘疏皱眉，“听都没听过。”
“因为它不该存在。”她合上图纸，“地宫初建时，这里设计的是通风井，后来图纸改了，说是为了加固地基。但没人知道改了什么。”
老周吐了口烟：“你打算去？”
“不去。”她摇头，“现在去，就是送死。但我知道谁去过。”
她起身走到档案架前，抽出一份卷宗，封皮写着“宫廷画师陆青崖”。翻开第一页，是三年前的任务记录：绘制玄牝门结构图，限三日内呈报。
下一行写着：次日，画师暴毙，尸身火化，卷宗封存。
“暴毙？”顾尘疏冷笑，“这字写得跟‘正常死亡’似的，谁信？”
“我不信。”柳含玉手指划过那行字，“他画完图就死了，死得正好，死得干净。可这门连地宫图上都没有，他怎么画出来的？”
“有人让他画的。”老周低声道，“也有人，不让他活着回来。”
密室里一时安静。柳含玉把卷宗合上，从银针囊夹层取出一张油纸，将那组数字抄了上去，折好，重新塞回去。
“他不是失踪。”她看着油纸，“是被画进了局里。画师画了不该画的门，母亲写了不该写的字，现在，这画又找到了我。”
顾尘疏靠在墙上，忽然笑了：“你这案子越查越玄，从毒膏查到壁画，从壁画查到星图，现在又扯上皇陵秘门。下一步是不是要算八字、看风水了？”
“不用。”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瓷碟，把剩下的硫硝水倒进去，又刮了点壁画颜料碎屑撒进去，“我只信这个。”
液体晃了晃，颜色慢慢变深，最后在碟底沉淀出几个极细的字：门启于双，魂归其一。
“又来了。”顾尘疏凑近，“这回又说什么？”
“门有两个。”她盯着那行字，“但只有一个能进。另一个，是陷阱。”
老周咳嗽两声：“你怎么知道？”
“因为陆青崖的图纸上，画了两条通道。”她翻开卷宗最后一页，指着角落一处极小的标注，“他用暗线画了第二条路，写着‘此门不通，勿入’。可上报的图里，这条线被抹了。”
顾尘疏啧了一声：“所以他是发现了两条路，一条真，一条假。真路通玄牝门，假路……通哪儿？”
“通死路。”她说，“他画了真图，所以死了。别人用他的名字画了假图，活得好好的。”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娘当年，是不是也发现了这个？”
柳含玉没答，只把瓷碟里的液体倒进火盆，火焰猛地一跳，烧成青色。
“她发现了。”她说，“所以她死了。但她没写完，有人替她接着写。这壁画，是她没说完的话。”
顾尘疏看着火盆，忽然道：“你说这冷金香是密码，那除了字，还能藏什么？”
“藏人。”她抬头，“藏名字。”
“谁的名字？”
“该死的人。”她站起身，走到墙边，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叠画稿。最上面那张，是顾尘疏之前画的白衣画师侧脸。
她用银针蘸了硫硝水，在画上轻轻一抹。
画纸瞬间变色，眉眼之间浮出一行极小的字：裴某奉命，封门灭口。
“裴？”顾尘疏念着，“哪个裴？”
柳含玉没说话，只把画稿翻到背面，又抹了一层药水。另一行字浮现出来：癸未年三月初七，画师陆青崖，目击。
“三月初七。”她低声说，“那是母亲死的前一天。”
顾尘疏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见了？看见什么？”
“看见她来过。”她手指抚过那行字，“看见她在这墙上写字。也看见，是谁把她带走的。”
老周沉默良久，忽然道：“你打算怎么办？”
“等。”她说，“等一个能配出硫硝水的人。”
“药局没人会配这个。”
“有。”她从怀里摸出一张旧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三年前，有个配剂师死前说——‘冷金香不该再用了’。他配过。”
“谁？”
她没答，只把纸条折好，塞进银针囊。
顾尘疏看着她，忽然笑了：“你这人，查案像绣花，一针一线都不肯错。可这回，线头太多，你扯得断吗？”
“扯不断。”她把瓷瓶放进抽屉，锁好，“就剪。”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把，忽然停住。
油纸信的最后一个字，她一直没念完。
画中人，亦是画外人。
她没回头，只低声说：“老周，帮我查个人——三年前，药局配剂师，姓陈，死于‘急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