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泛红的那天，柳含玉正蹲在理刑司后院的石槽边，用硫硝水涮银针。水一碰针尖就变青，像活过来似的。她盯着那抹颜色，忽然把针往袖袋一塞，起身就往签押房走。
老周跟在后头，烟斗都没点：“你这就信了？”
“不是信。”她头也不回，“是药理残卷上写着，冷金香遇七星连珠则活。今夜子时，地脉要动。”
“那你打算闯皇陵？大理寺把东门封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耗子都钻不出去。”
她一脚踹开签押房的门，从案底抽出三张空白公文纸，甩在桌上：“我们不走门，走井。”
顾尘疏正趴在桌边啃烧饼，闻言差点呛住：“井？哪口井？荒井底下可全是淤泥，下去就上不来。”
“壁画上画的那口。”她拿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疫病巡查”四个字，“你不是能造假印？三张，盖不同衙门的戳。”
顾尘疏抹了抹嘴：“你要装运疫尸？这招太脏，万一被人发现……”
“没人会掀棺材。”她把公文推过去，“你画图，我写令，老周准备棺材。天黑前，把人藏进去。”
老周哼了一声：“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真躺进棺材里。”
“你不进。”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三块油布，“你们两个钻进去，我走明路。”
“你疯了？”顾尘疏瞪眼，“你要是被抓，理刑司立马就得换人当家！”
“所以我不会被抓。”她把油布往桌上一拍，“你们出城，我去钦天监要星轨图。他们既然敢公示天象，就没道理拦我查案。”
顾尘疏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这人，打起官司来比阎王还精。”
她没理他，转身就走。袖袋里的银针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什么。
钦天监门口站了两队巡兵，个个手按刀柄。她径直走上去，亮出腰牌：“开封府理刑司，提阅今夜星轨异动记录。”
守卫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行了。监内，裴明玄正站在星盘前，白须齐整，玉尺轻敲手心。
“柳大人来得巧。”他笑得温和，“七星连珠，百年不遇。你若想观象，不如等子时来台阁。”
“我不观象。”她把公文拍在案上，“我要地脉震动的测算数据。据报城中多口井水泛赤，恐有疫毒渗出，需查源头。”
裴明玄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道：“地脉属皇陵禁制，外官不得擅查。”
“那我以疫案为由呢？”
“疫案归太医院。”
“可毒源若在皇陵呢？”
两人对视片刻，裴明玄忽然笑了：“你倒会钻空子。也罢——”他从案底抽出一张图，递过来，“这是今夜星轨投影，地脉震点有三，你若能证明其中一处与疫水相关，我便上报枢密院，请旨开查。”
她接过图，一眼就看到了东侧荒井的位置，正与壁画坐标重合。她没多言，收图就走。
回程路上，她绕去药局旧档房，在一堆发霉的卷宗里翻出一份三年前的记录：配剂师陈三，因急症暴毙，家中无人收殓。
她把纸折好塞进袖袋，脚步没停。
天黑前，三人已在城外荒井汇合。一口破棺材横在井边，盖子半掀，里头垫了干草和油布。顾尘疏缩着脖子钻进去，嘴里还嘟囔：“我要是真死在这儿，下辈子投胎再也不跟你俩办案。”
老周紧跟着躺下，烟斗塞在怀里：“我这烟味熏不死人，倒能驱蛇。”
柳含玉合上棺盖，外面传来填土的声响。她站在井边，看着最后一缕天光沉进地平线，手里攥着那张星轨图。
子时将至。
她跃入井中，指尖触到井壁暗格的瞬间，石板滑开，露出向下的阶梯。她摸黑下行，硫硝水涂在银针上，针尖微光映出墙上的星轨标记——极淡，几乎看不见，却是她娘当年留下的。
第一重机关在第三阶。她踩稳，抬脚虚点左侧石砖，地面微微下陷，头顶簌簌落下细沙。她不动，等沙停了，才让老周用烟斗杆轻轻拨开右侧浮石，露出一道暗槽。
“走中间，七步，停。”她低声说。
三人贴墙挪步，第二重机关在第七步尽头。顾尘疏差点踩偏，被她一把拽回。她用银针蘸水，在墙上划出一道线：“跟着这个走，别看脚下。”
第三重最难。星轨图显示，必须在星影投地的瞬间通过，迟半步，铁弩就会射穿胸膛。
她盯着头顶石缝透进的一线星光，数着时辰。子时三刻，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光柱落下，正照在青铜门环上。
“走！”
三人疾步冲过，身后“咔”一声，铁弩擦背而过，钉进石壁。
玄牝门就在眼前。无锁无钥，门心刻着星图，此刻正随天光缓缓旋转。她取出星轨图，对照母亲留下的标记，将银针插入门缝三寸处。
门开了。
一股腥甜气扑面而来，顾尘疏吸了一口，腿一软就倒。她眼疾手快，一把扯出油布封住他口鼻，回头对老周吼：“香丸！”
老周哆嗦着手掏出解毒丸，塞进烟斗点燃。青烟升起，那股甜腥淡了些。
屋里空荡，中央一座石坛，三件东西分列三方：一枚玉佩半埋沙中，一个银针匣压着帛书，一本青铜册搁在最深处，封皮四个字——“癸未换魂录”。
她解下腰带，抽出一根细线，绑在银针上。针尖勾住玉佩边缘，轻轻一提，玉佩离地。没动静。
她松了口气，线头一转，钩向银针匣。匣子挪动半寸，坛底传来轻微震动。她立刻停手，等了几息，再拉。
匣子到手，她迅速打开，十二枚针静静躺着，针尖泛着暗青，正是冷金香残留。
最后一本册子最难。她把顾尘疏的画轴递过去，用轴头轻挑。青铜册翻落，她伸手接住，翻开第一页。
空白。
只在右下角，有一枚血指印，干涸发黑，却能看出纹路清晰，与她娘右手的疤痕位置完全吻合。
她盯着那枚印，没说话，只把三样东西包进油布，塞进怀里。
老周扶起顾尘疏，声音发颤：“咱们……能出去吗？”
“能。”她把银针收好，“门没关。”
她最后看了一眼石坛，转身往回走。刚迈步，忽觉脚底一滑，低头一看，鞋底沾了点湿泥，井水味混着血腥气。
她没停，继续走。
阶梯上，星轨标记依旧淡得几乎看不见。她一根根数着，走到第七阶时，忽然回头。
老周正背着顾尘疏往上爬，烟斗从怀里露了一截，青烟断断续续。
她没说什么，只把手伸进袖袋，摸了摸那张配剂师的死亡记录。
纸边有点毛糙，像是被谁撕过。
她收回手，继续往上。
井口就在眼前，月光斜照下来，照在她肩头。她伸手扒住井沿，正要翻身上去，忽然听见井壁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咔”。
像是机关重新上弦的声音。
她顿住，没回头，也没动。
老周喘着气问：“怎么了？”
她只低声说：“别出声。”
然后慢慢把手伸进银针囊，抽出一根最长的针，抵在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