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斡亦剌王帐。

"好个坤元帝！"额森狞笑着撕碎国书，鎏金炭盆翻倒，火星溅上囚笼铁栏。他突然拽起玉墨染血的龙纹护心镜：

"晋巴！把这堆破烂送回大坤——"刀尖挑着半截明黄衣带，"告诉那位新皇帝，下次送来的，该是他亲娘的脑袋！"

囚笼中的玉墨突然睁眼，破碎衣甲上，乾卦纹饰正映着跳动的火光，不过片刻玉墨闭上了眼睛。

营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妇人厉声喝道："为何拦我？好大的胆子！叫额森出来见我！"晋巴闻声急忙冲出帐外，扬手便给了阻拦的侍卫一记耳光。

晋巴与阿尔木连忙向老妇人躬身行礼："敏答失力阿哈（额森的母亲夫人）！"晋巴恭敬地掀开营帐门帘。

"额吉来了！"额森立即起身相迎。

"我来看看那个汉人皇帝！听说你还把他关在笼子里？他又不是牲口！"敏答失力径直走向囚笼。

"额吉......"额森刚要解释。

"把笼子打开！"敏答失力不容分说地命令道。

"额吉，这人可是汉人的皇帝，放出来跑了怎么办？我还要用他换赎金呢。"额森焦急地恳求道。

"当年我还在汉地时，他们的皇帝可没伤害过我的族人。你现在却把他们的皇帝关在笼子里，还有没有道理？"

"额吉，这不是讲道理的事......"

"我不管！晋巴，过来把笼子打开！"

晋巴为难地看向额森，又转向敏答失力："敏答失力阿哈，这......"

阿尔木上前劝道："敏答失力阿哈，这个汉人太重要了，必须严加看管......"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多派些人跟着不就行了？"敏答失力怒气冲冲地坐在铺着兽皮的椅子上。

"开笼！开笼......"额森拗不过母亲，只得妥协。笼门打开后，敏答失力的随从小心地将玉墨扶起，一名斡亦剌战士轻轻抱起虚弱的皇帝，离开了额森的营帐。

"额吉！额吉......"额森急忙追出，却被母亲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晋巴，你跟过去看着。"额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母亲带走玉墨。

玉墨被带到一个较小的白色毛毡帐篷里。帐内铺着洁净的兽皮床铺，炉火噼啪作响，温暖如春。但这一番折腾让玉墨的伤口再度裂开，渗出鲜血，他疼得眉头紧锁。

"别乱动！"敏答失力命令女巫医为玉墨上药。晋巴守在帐外，不敢入内。

"在这里你不用担心。其他事我不管，你只管安心养伤。"敏答失力交代女巫医："好好照料，不能让他死了。"走出帐篷后，她对晋巴说："去弄只羊来给他补身子！"

"阿哈，我...不能离开啊！"晋巴为难地说。

"放心，跑不了。但再不给他吃东西，他真要死了。"敏答失力冷笑道。

晋巴不敢耽搁，立即去准备食物。

多日来，玉墨始终闭目不语，任人摆布。他明显消瘦了许多，肋骨根根可见，面色惨白如纸。

不久，晋巴端来热气腾腾的水煮羊肉和羊汤。女巫医舀起一勺汤送到玉墨嘴边，他却别过头去，眼神空洞地望着陌生的环境。女巫医强行扳过他的脸，捏开下巴灌汤。与之前昏迷时不同，此刻清醒的玉墨紧咬牙关。经过一番较量，女巫医总算灌进去一些汤水。

"我知道你不想活，"敏答失力冷眼看着玉墨，又瞥向跪伏在地的女巫医，"她的族人都在我手里。若你死了，她和她的族人都得陪葬！"玉墨闭目不语，毫无反应。

连续三日拒绝进食后，玉墨被抬到了草原上。广袤的天地间乌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女巫医和她的族人跪在潮湿的草地上，玉墨被放在他们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哭喊着："额格其（姐姐）！额格其（姐姐）......"女巫医不住地叩头求饶。

"汉人皇帝，"敏答失力俯身凝视着玉墨惨白的脸庞，染血的皮靴碾过草地，"你带来的二十万大军早已化为白骨。按你们汉人的说法，这般杀孽该堕入阿鼻地狱。"她突然掐住玉墨的下巴，"如今你绝食寻死，是要让这些贱民都给你陪葬么？"

玉墨闭目不语，睫毛在血迹斑驳的脸上投下青灰的阴影。晋巴扯开男孩的皮袄，蟒鞭破空声骤然响起。

"啪！"

鞭梢带起一道血虹，男孩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额格其！救我——"凄厉的哭嚎惊起飞鸟，一个佝偻老者扑上来护住孩子，接下来的三鞭尽数落在老者背上，破旧的羊皮袄瞬间被血浸透。

"求大汗开恩啊！"族人跪地叩首，额头将草地砸出深坑。女巫医的双手死死抠进泥土："敏答失力阿哈！饶了我弟弟吧！"

敏答失力抬手止住鞭刑，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玉墨染血的脸颊："睁开眼看看，汉人皇帝。"她凑近耳语，"这丫头的父亲就要去见长生天了。"

晋巴的弯刀寒光一闪，老者整块头皮连着白发被生生揭下。温热的鲜血喷溅在玉墨脸上，顺着帝王紧闭的眼睑滑落。帐外突然传来垂死者的嘶吼——那血人竟被活生生拖向狼群。

"住手！"玉墨终于嘶声开口，却见敏答失力抚掌大笑："早这般懂事多好？"她踹开哭晕的女巫医，"好好伺候你的皇帝主子，将来有享不尽的富贵。"

草地上，女巫医族人的鲜血已汇成细流，与草浆混作暗红的泥泞。远处狼嚎渐起，夹杂着撕咬血肉的声响。玉墨被抬回营帐时，帐帘落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男孩空洞的眼睛——像极了凉州城下死去的孩童。

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草原上已寻不见昨日血腥的痕迹。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草尖上的露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阿尔木正与额森在营帐中商议如何用玉墨换取巨额赎金。帐内炭火噼啪，羊皮地图上标注着大坤边境的要塞。

"报——"一名斡亦剌巡逻兵急匆匆闯入，"抓到一个汉人在营帐外鬼鬼祟祟！"

"带上来！"额森拍案而起。

两名士兵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人进来。此人满脸风霜，花白头发间夹杂着枯草，粗布麻衣上沾满泥浆，活像个流浪乞丐。若不是在营地周围徘徊，任谁都会将他当作寻常流民。

"跪下！"巡逻兵一脚踹向汉人膝窝，那人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从他身上搜出这个。"士兵呈上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额森接过匕首，锋刃在掌心映出冷光。他眯起眼睛："带李轩来！"

不多时，蓬头垢面的李轩被押进帐中。多日未换的衣衫散发着恶臭，他抖如筛糠地跪着。

"认识他吗？"额森把玩着匕首问道。

晋巴上前一步，鞭梢轻拍掌心："想清楚再说。"

李轩裤裆顿时湿了一片："他...他是余云安...大坤兵部侍郎...正三品大员..."说完便以头抢地，不敢再看。

"正三品？"额森大笑，"好大的官！把他和汉人皇帝关在一起，正好让大坤多付一份赎金！"

阿尔木急忙劝阻："大汗，不先审问他的来意？"

"问也白问。"额森冷笑，"这种硬骨头，打死也不会说实话。不如送去给那皇帝作伴——多派耳聪目明的盯着，说不定能听到些有趣的事。"

“是！把李轩和童业禾带下去吧！”阿尔木认可了额森的做法。

摇曳的油灯在毡帐内投下昏黄的光晕，玉墨在病榻上艰难地睁开双眼。帐帘掀动处，两个斡亦剌士兵粗暴地将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推搡进来。那人踉跄着跌倒在羊皮地毯上，花白的发丝间沾满草屑，破旧的衣衫上尽是污渍。

玉墨恍惚间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他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当看清来人面容时，皇帝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余...余卿？"

余云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粗糙的地毯上。当他抬起头时，纵横的老泪已经洗刷开脸上的污垢，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悲痛与忠诚交织的火焰。

"太上皇——！"这三个字仿佛是从肺腑中撕裂而出，带着嘶哑的哭腔，"老臣...来迟了！"

玉墨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多日来的屈辱、悔恨与绝望在这一刻决堤。他伸出颤抖的手，余云安跪行至榻前，君臣二人的手紧紧交握，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朕错了！"玉墨的声音破碎不堪，这是他被俘以来第一次完整地说出心中郁结，"朕愧对江山社稷，愧对黎民百姓，更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剧烈的抽噎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余爱卿，朕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你给朕一个痛快吧！"

余云安将额头抵在龙榻边沿，泣不成声："太上皇是受了阉党蒙蔽，那王震狗贼..."他说到这里突然哽住，只是更紧地握住君王冰凉的手。

“王震固然有错，但是朕更有错！如今朕也只能想到一死赎罪！”玉墨别过脸，泪划过他的侧脸。

"景泰九年，"余云安的声音在昏暗的帐中低沉响起，每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老臣被投入昭狱，整整两年又三个月。"他的目光穿透毡帐，仿佛又回到那阴森的地牢，"每日听着镣铐拖地的声响，亲眼看着同监的杨文昌被朱羽卫用两个三寸木钉钉入太阳穴——"老人突然哽住，枯瘦的手在空中比划着，"那惨叫声...至今还在老臣耳中回荡。"

他缓缓掀起破旧的衣襟，露出胸膛上交错的疤痕："烙铁烫过六次，鞭刑一百二十七道。但老臣从未想过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灼人的光芒，"纵有万般冤屈，臣只记得入仕时发过的誓——为君父竭忠而死，问心无愧！"

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随着话语微微颤动："这世道险恶，区区一个王震就能搅得朝堂天翻地覆。死可太容易，正因为黑暗如斯，才更要活着见证光明！"他忽然重重叩首，"求太上皇莫再自责——无论是为赎罪还是为苍生，都请活下去！"

良久，玉墨嘶哑的声音轻轻响起："真的...还能重来吗？"

"老臣年近花甲，尚不敢卸下臣子的重担。"余云安抬起泪痕交错的脸，"太上皇正值盛年，肩上的江山社稷，比老臣沉重千倍。"他忽然抓住帝王冰凉的手，"唯有活着，踏平斡亦剌，才对得起凉州城下那二十万英魂！"

帐外风声呜咽，却盖不住帐内压抑的啜泣。油灯爆出最后的灯花，映照着一双紧握的手——双布满老茧的臣子之手，正死死托着帝王颤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