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柳含玉踩着湿泥进了理刑司后巷。她肩上的老周已经不省人事,呼吸浅得像风里的一根线,但她没停,一路把他背到值夜小吏跟前,只说了句:“送医馆,别让任何人碰他。”
说完她转身就走,靴底沾着药庐外的黑泥,在青石板上留下几道断续的印子。她没空管这些,直奔卷宗库。钥匙还在腰间挂着,可门上的铜锁已经被动过,锁舌歪斜,像是被人用铁器硬撬开的。
她抽出一根银针,轻轻一拨,锁“咔”地弹开。
库房里三格抽屉大敞着,登记簿上“陈安案”那栏被墨汁涂得漆黑,连字迹都看不清了。她蹲下身,手指抚过柜底——一道新鲜的划痕横在木面上,边缘还带着点银光。她眯眼凑近,是某种饰物刮出来的,可能是腰带扣,也可能是刀鞘上的铆钉。
她没出声,只把银针收回囊中。
东西丢了。
尸检记录、染料样本、账册拓片……全没了。
不是偷,是明着拿走的。连遮掩都懒得做。
她站起身,正要走,眼角扫到墙角的灰布袋——那是她前日让老周收着的陈安指甲碎屑,用油纸包好,贴了封条。现在袋子还在,封条却断了,里面空空如也。
她冷笑一声,转身出了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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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刀家在城西,巷子窄得只能过一人。柳含玉到的时候,院子里烧了一夜的火堆还没凉透,骨殖堆在角落,焦黑扭曲,连头骨都裂了缝。
老刀媳妇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破布,见她来了,也没哭,只把一枚铜钱递过来。
铜钱烧得变了形,边缘刻了个“七”字,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拿刀刻的。
柳含玉接过,指尖一摩挲——和她怀里那颗铁珠上的刻痕,是一把刀刻出来的。
她蹲下身,用银针拨开灰堆。炭屑里藏着几片纸角,烧得只剩半边,可还能看清几个字:“……苏……令……勿涉……”
她盯着那行字,半晌没动。
差役来过,说人是自缢,不用验尸。
可老刀脖子上的勒痕一边深一边浅,绳结在右后侧,那是左撇子才打得出来的死扣。
他自己不会是左撇子。
她站起身,把铜钱收进袖中,问:“谁下的令?”
女人摇头,“穿官靴的,没见脸。”
她懂了。
不是江湖人灭口。
是官面动手,用大理寺的名义,走“合规”流程,一把火把人烧了,案子就没了。
她没再问,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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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理刑司的路上,她去了趟文书房。
“调老刀的尸格。”
文书吏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摇头,“上头有令,陈安案相关卷宗暂停调阅。”
“谁的令?”
“签批的是苏少卿。”
她没争,也没拍桌子。
只是站在天井里,掌心攥着那半截焦画纸——从药庐前捡的,陆青崖的笔迹,线条细密,画的是地宫某段秘道。
她盯着那画,忽然发现一处机关枢点被加粗了,比其他部分明显得多。
她闭上眼,脑子里过着上回探地宫的情形。
那天,她正要伸手去查那处枢点,苏景明突然“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撞上她,手还顺势拍在那块石砖上。
她当时以为是他脚滑。
现在想来,那块砖,正好盖着枢点。
她睁眼,手指在画上那处加粗点轻轻一划。
不是巧合。
是他在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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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案牍房,把空白卷宗摊开,提笔写下:
“疑案十九:陈安之死。”
停了两秒,又写:
“推演起点——若所有物证皆伪,何者不可伪?”
她没再查证,也没派人去追线索。
而是把笔一放,从头开始捋。
陈安案第一次报上来,说是染坊失火,烧死一个工头。
她去验尸,发现他肺里没烟灰,是死后才被扔进火里的。
查下去,牵出染料——那种红,不是寻常朱砂,是皇陵专用的“血釉红”。
再查,染料来源指向皇陵作坊,而作坊归工部管,巡查记录却由大理寺签批。
苏景明,正好轮值那几天。
她当时拿到一份账册拓片,上面有七处染料出库记录,全都签了“验讫”。
现在拓片没了,可她记得签字笔迹——不是工部的人写的,是模仿的。
模仿得挺像,但“验”字最后一捺太急,收笔上挑,那是苏景明的习惯。
她一直没说。
因为证据链要闭环,她不能只靠笔迹怀疑一个少卿。
可现在,证据全断了。
卷宗被涂,证人被烧,连老周都躺下了。
没人能帮她验尸,没人能替她作证。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案牍房里,听见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她忽然笑了下。
笑自己以前太较真。
非要等证据齐全才敢动,非要卷宗、物证、口供三样齐了才敢立案。
可有些人,根本不怕你查。
因为他们就是查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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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笔放下,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旧图——是她早年临摹的《皇陵水脉图》,和药庐里那张拓片结构相似。
她对照着焦画残片,一点点比对。
画中有一条暗渠,标注“第七出水口”,和她手里铁珠上的“七”对得上。
而这条渠的走向,穿过皇陵地宫西侧,最终汇入城外一条废弃河道。
她在图上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个名字:苏景明。
然后在名字下面列了三行:
一、三次阻她查案,时间点全在证据即将成链时;
二、灭口用大理寺令,权限够得着卷宗、尸格、火化令;
三、毁证时间,和他当值记录完全吻合。
她盯着那三行字,手指在“苏景明”三个字上轻轻敲了两下。
不是他插手。
是他在主导。
他不是来拦她的。
他是来收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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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把图折好塞进怀里,顺手摸了摸银针囊。
针还在,一根不少。
可现在,她不能靠针了。
针能验尸,能探毒,能测机关。
但验不出谁在背后改卷宗,测不出谁用官令杀人。
她得换种法子。
她走出案牍房,路过文书房时,看见那个小吏正低头抄录什么,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停,径直出了门。
天已经亮透了,街上有了人声。
她拐进一条窄巷,从怀里掏出那半截焦画纸,对着光看了看。
陆青崖的笔法她认得,每一笔都稳,像刀刻出来的。
可这画被人烧过,边角卷曲,墨色发灰。
她忽然发现,画纸背面有层极淡的印痕,像是被什么压过。
她把纸翻过来,对着阳光细看——
是字。
几行小字,被火燎得模糊,可还能辨出轮廓:
“……枢点三更……动则……闸启……”
她瞳孔一缩。
这不是画。
是警告。
有人想让她看到这画,但又不能明说。
所以烧了它,只留半截,埋在药庐前的落叶里。
她猛地想起谢无衣扔给她的药囊——温热的,像是贴身带过。
药粉是解毒的,纸条是提示的。
可这画……是谁放的?
她攥紧纸角,指节发白。
如果陆青崖早知道地宫有机关,早知道苏景明会动手,那他为什么不出面?
为什么只留一张烧焦的画?
她脑子里闪过地宫里那些箭簇上的刻痕——和陆青崖的画风一样。
她当时只觉得惊疑。
现在想来,那不是设计图。
是签名。
他在上面留了名。
就像老刀在铜钱上刻了个“七”。
她咬牙,把画纸收好,转身往医馆走。
老周还没醒,但脉象稳了些。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发青的嘴唇,忽然低声说:
“你说过,我查的是案,你验的是命。”
“现在你躺下了,命归我验。”
“可这案子……他们连证据都不留了。”
她顿了顿,手指在银针囊上轻轻一弹。
“那我就查他们毁证的时候,漏了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瓦檐上,啄了两下,忽然扑棱飞走。
她盯着那片瓦,忽然眯起眼。
瓦片边缘,有一道新鲜的刮痕,像是被什么硬物蹭过。
她推开窗,伸手一摸——
指尖沾了点灰白粉末。
她凑近一闻,苦杏味。
巴豆混石灰。
和药庐暗格里的一样。
她低头,看见窗下泥地上,有个半寸深的鞋印,鞋底纹路清晰,是差役的制式靴。
脚尖朝外。
步距很短。
像是有人蹲在这儿,听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