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柳含玉的手还按在窗框上,指尖沾着那层灰白粉末,苦杏味混着湿气直冲鼻腔。她没甩手,反倒把指腹在窗沿多蹭了两下,像是要记下这味道的深浅。檐下那个差役的鞋印还在,脚尖朝外,步距短得不像巡逻,倒像蹲久了腿麻,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她收回手,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展开是大理寺五日值勤名册的抄本。笔迹是文书房小吏的,可墨色浓淡不一,第三日“苏景明”三字那栏,墨迹特别重,像是写了又涂,涂了又补。她盯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昨夜那小吏抬头看她时,笔尖顿了一下,不是犹豫,是怕写错。
她把纸折好塞回袖中,转身下楼。
医馆后屋,老周躺在窄床上,脸色发青,呼吸慢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她走过去,掀开他左肩的纱布,伤口边缘泛着暗紫,像是毒气往骨头里钻。她没说话,只把银针囊放在床头,顺手摸了摸他颈侧脉搏——弱,但还在。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是她昨夜临摹的《皇陵水脉图》复印件,比原图少了三处标记,只留了第七出水口那一段。她把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老周枕头底下,又把枕头往墙边压了压,遮住痕迹。
出门时,天已大亮,街面开始有挑担的小贩吆喝。她没走正街,拐进一条窄巷,直奔城东乌衣巷口。石狮子嘴里塞着个竹筒,封泥上印着雪纹,火漆点得整齐,中间一个“顾”字,刻得有点歪,像是急着盖上去的。
她拔出竹筒,抖出里面那张纸条,字是用细笔写的,墨色偏淡,但笔锋利落:
“陆青崖踪现漕帮总舵,巳时三刻入后院,着灰袍,未戴帽。风紧,慎行。”
她盯着“顾”字看了两息,把纸条收进袖中。顾尘疏的字她见过,轻佻中带股狠劲,像画美人眉,一笔到底不回头。这张条子,八成是他亲手写的。
可她没动。
陆青崖要是真露面,怎么会只留个竹筒?听雪楼的人做事,向来三层套五层,消息传得越轻巧,越得掂量分量。她更信昨夜那个鞋印——有人蹲在她窗外听了一宿,连巴豆石灰都撒了,生怕她闻不出来。
苏景明不会亲自来。他要的是她慌,是她乱查,是她一头撞进他布好的路上。
她转身往西街走,路过一家酒肆,门口挂着“春记老酒”的幌子。门帘一掀,春娘正端着一盆剩菜往外倒,看见她,手一顿,盆子差点歪了。
“哎哟,柳大人今儿怎么有空逛到我这小门小户?”
柳含玉没寒暄,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过去:“税契减半,换你七日耳报。”
春娘低头一看,是理刑司盖印的免税文书,手抖了一下,“您要听什么?”
“苏景明进出大理寺的时辰,每日三报,早、午、晚,差一刻都不算数。”
春娘脸色变了,“您这是要我往刀尖上站啊?”
“你前月私贩胭脂水粉,被工部查了三次,都是我让人压下的。”柳含玉声音不高,“现在这张纸,能让你往后十年不交商税。”
春娘咬了咬唇,把盆子放下,“成。可我不能露面,得让丫头送酒食进去,借着送菜报时辰。”
“随你。”柳含玉收回文书,留下半张,“明日早报若准,余下全给你。”
她转身就走,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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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理刑司案牍房。
柳含玉把两名心腹差役叫到跟前,一人姓赵,一人姓李,都是她上任后亲自挑的,嘴严手稳。
“陈安案余党可能藏身漕帮,工部刚递了协查函,我要亲自走一趟。”
赵差役问:“带多少人?”
“就你们两个。”她从案上拿起一份公文,“这是签了印的巡查令,明早出发,走官道。”
李差役犹豫,“苏少卿那边……要不要报备?”
“他已经‘报备’过了。”她冷笑,“卷宗涂黑,证人烧死,尸格作废——这不就是他的批文?”
两人没再问。
她把公文卷好,塞进随身布包,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根特制银针,针身刻了细槽,能藏粉末。她把针插回囊中,拍了拍。
“记住,到了漕帮,你们只管查账、问人、看库,别碰后院,别问陆青崖的事。我若单独行动,你们当没看见。”
赵差役点头,“明白。”
她没再多说,收拾行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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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她换了便服,戴了斗笠,去了城北一处老茶馆。茶馆角落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正慢悠悠喝茶。
她走过去,坐下,要了碗粗茶。
老头眼皮都没抬,“春娘的丫头刚送了酒去大理寺,苏景明巳时入衙,未时三刻离,没见客,只调了工部漕运近半月的文书。”
柳含玉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他看什么?”
“三份出库单,两份火签令,还有一份……是皇陵修缮的物料清单。”
她眼神一沉。
物料清单不该归大理寺管,那是工部的活。苏景明越界了。
而且,漕帮运的,正是这些物料。
她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明日继续。”
老头把银子收进袖子,端起茶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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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柳含玉带着两名差役,骑马出城。
官道上风大,吹得她官袍猎猎响。她没说话,一直摸着腰间的银针囊,像是在数针数。
快到漕帮总舵时,她忽然勒马。
“你们先去,按令行事。我晚点到。”
赵差役问:“您去哪儿?”
“绕点路。”她调转马头,“别等我。”
她独自往西边小路走,绕到漕帮后山。那里有条废弃水渠,渠口长满荒草,边上立着块石碑,字迹模糊,只依稀能辨“第七”二字。
她下马,蹲下身,伸手摸了摸渠壁。石头潮湿,长着青苔,可她指尖一滑,摸到一道刻痕——是个“七”字,和铁珠上的刻痕一样深,一样歪。
她站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张《皇陵水脉图》复印件,对照着渠口走向,手指慢慢滑到图上那圈红点。
第七出水口。
她盯着那点,忽然想起昨夜春娘传的话——苏景明调了皇陵物料清单。
而漕帮,正是这条水渠的唯一经手人。
她把图收好,正要上马,忽然听见身后草丛有响动。
她没回头,手却已摸上银针囊。
草动了一下,接着,一只野兔窜出来,蹦了几下,跑了。
她松了口气,翻身上马。
可就在她缰绳一抖的瞬间,眼角扫到渠口石缝里,卡着一片布角。
她下马走过去,用银针挑出来——灰袍,边缘有暗纹,像是某种标记。
她捏着布角,还没来得及细看,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迅速把布角塞进袖中,翻身上马,往官道方向疾驰。
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没回头,只把银针囊往怀里按了按。
风卷起她靛青官袍一角,针囊轻响,像弦上箭已离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