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官道上渐渐远去,柳含玉翻身下马,袖中那片灰袍布角还攥在手里,边角的暗纹被她指甲刮了两下,像是某种船舵图样。她没再往西绕,直接调头朝漕帮总舵正门走去。差役赵、李已在门前等了半炷香,见她来了,忙迎上来。
“账房那边还是不肯松口,说要工部批文才能查近月出库。”
“那就让他们知道,理刑司的令,比批文烫手。”她整了整官服,抬脚就往里走。
漕帮总舵占地不小,三进院落,中间一条青石大道直通主厅。刚进大门,就有个穿青袍的管事迎上来,脸上堆笑,眼神却像在称她身上官服值几两银子。
“柳大人亲临,不知是查哪桩旧账?”
“陈安案。”她开门见山,“涉案染料经漕帮转运,你们账上走的是‘石灰三百斤’,可石灰不带颜色,更不会渗出蓝靛味。”
管事脸色一僵,正要开口,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冷哼。二堂首王彪从侧廊转出,腰间挂把短斧,走路带风。
“查什么查?大理寺前脚刚调走物料清单,你们后脚就来翻账,当漕帮是菜市场?”
柳含玉眼皮都没抬:“大理寺归大理寺,理刑司归理刑司。王堂首若觉得我们不该来,大可去开封府堂上告一状。”
王彪被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这时大堂首的亲信匆匆赶来,说是大堂首请她去议事厅说话。
她摆摆手:“先去账房。公文在手,规矩在前,总不能人还没见着,账先烧了。”
账房在东跨院,五间连排瓦房,门口站着两个壮汉,手按刀柄。她一进去,就看见墙上挂着三本账册,封皮崭新,字迹工整。她随手翻开一本,翻到“石灰三百斤”那页,笔迹顿了顿。
“这字,不是一个人写的。”
账房先生赔笑:“人手不够,轮流记的。”
“那为何‘三百斤’的‘三’字,写法和前一页‘五’字一样,连顿笔位置都一样?”她抽出银针,轻轻一挑,纸面浮起一层薄灰,“这页是新补的,墨还没吃透纸。”
账房脸色发白,正要辩解,王彪忽然冷笑:“柳大人好眼力。可你知不知道,上个月烧掉的那批‘石灰’,运的是皇陵修缮用的青膏泥?工部签的条子,兵部押的车,我们只是过个手。”
她抬眼:“那你可知道,青膏泥混了蓝靛染料,能封十年不裂?”
王彪一愣,随即咧嘴:“有意思。那你去问工部,别在这儿跟我们玩文字游戏。”
她没接话,把账本合上,转身就走。出门时,她故意把巡查令拍在桌上,声音不小:“明日我带人来查仓,别让我翻出不该翻的东西。”
回到前厅,大堂首终于露面,五十来岁,满脸横肉,说话慢条斯理,可每句都像在划地盘。
“柳大人,漕帮上下三千人,吃饭靠的是规矩。您要查,我们配合,可别让人借题发挥,搅了内部安定。”
她点头:“只要账实相符,谁也搅不动。”
大堂首眯眼打量她片刻,忽然道:“听说您昨儿绕道第七渠,还看了那块碑?”
她心头一紧,面上不动:“碑字都模糊了,看不清。”
“哦?”大堂首笑了笑,“可有人看见您蹲在那儿,拿手指描‘七’字。”
她反问:“第七渠是漕帮老路线,查案走一趟,不稀奇。倒是大堂首,怎么连谁蹲在哪块石头上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堂首没答,只说:“后院今日封仓,防腐药剂入库,外官不得擅入。”
她转身就走,没争也没闹。
回账房的路上,她低声对赵差役说:“刚才那笔‘石灰’,账上写着运去城南窑场,可窑场老掌柜上月病退,场子空了三个月。”
李差役接话:“那货去哪了?”
“去不该去的地方。”她把银针囊往腰间拍了拍,“今晚,你们混进运料队,记下仓库编号,别碰东西,只看守卫换岗时间。”
赵差役犹豫:“万一被发现……”
“就说迷路了,找茅房。漕帮这么大,拉错地方也不算稀奇。”
傍晚,她坐在临时安排的厢房里,手里捏着那张手抄流水单——是王彪的人悄悄塞给她的,上面只有一行字:“第七渠,初七夜,密料三车,走偏院丙三仓。”
她盯着“丙三仓”三个字,忽然想起白天账房墙上那三本账册——中间那本,封皮右下角有个指甲盖大的墨点,形状像船尾。
她把单子折好塞进袖中,起身往外走。
夜色刚沉,她绕到后墙,借着墙边木架翻了进去。院子里静得很,只有巡更的梆子声断断续续。她贴着屋檐走,拐过两道角门,终于看见丙三仓——一间不起眼的耳房,门没上锁,灯也没点。
她推门进去,屋里堆着麻袋,角落有张桌子,上面摊着一张纸。她凑近一看,是份运输单,火漆印盖得端正,写着“密运,勿验”。
她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纸边,东边忽然“轰”地一声,火光冲天。
她猛地回头,只见偏院杂物房烧了起来,火舌顺着风往主仓方向卷。钟楼急响,人声乱作一团,守卫纷纷朝出口跑去。
她没动。
火势来得太巧,偏偏烧在她进仓的瞬间,偏偏烧的是不值钱的杂物房,偏偏把前后通道都堵死了。
她迅速把运输单塞进怀里,正要退出,头顶“咔”地一响,一根梁木被热气顶得松动,火星子直往下掉。
她低头就跑,刚冲出门,身后“轰隆”一声,房梁塌了半边。
烟太浓,她眯着眼往侧巷撤,忽然看见一队守卫提刀冲来,直奔这边。她转身钻进一条窄道,尽头是堵高墙,墙外是条暗渠。
她摸出银针,在墙缝里一撬,抽出两块松动的砖,踩着砖缝往上爬。爬到一半,怀里的运输单被风掀开一角,火光下,她瞥见收货人印章旁,有个极小的标记——和灰袍布角上的船舵图样一模一样。
她心头一跳,正要细看,脚下砖头突然一滑。
她猛蹬墙,借力翻身上去,膝盖重重磕在墙沿。剧痛窜上来,她咬牙撑住,翻身落地时,听见墙内有人喊:“有人翻墙!去丙三仓!”
她没跑远,反而贴着墙根蹲下,从针囊里抽出一根带槽的银针,把运输单撕下一角,卷成细条塞进针槽,再插回囊中。
远处火光映着她的脸,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她抬手抹了一把,听见自己说:“船舵标记,三车密料,第七渠……你们运的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巷口火把晃动,脚步声逼近。
她贴着墙,慢慢往后退,右手已经摸上了第三根藏药银针。
火光映到她鞋尖时,她突然转身,朝暗渠下游奔去。
水声在耳边响起,她跃下渠岸,踩进齐膝深的水流。
冰冷的水瞬间漫过靴筒,她没停,继续往前走。
渠壁湿滑,她左手扶着石缝,右手始终按在银针囊上。
前方拐角处,一团黑影浮在水面,像件泡涨的旧衣。
她放慢脚步,眯眼望去。
那不是衣服。
是一具尸体,面朝下浮着,后颈插着半截断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