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外的敲击声停了三下,苏景明的声音隔着木板传来:“柳大人,我来取陈安尸身的验状,大理寺催得急。”
柳含玉的手还搭在门栓上,指节发白。她没立刻回应,而是低头看了眼袖口里那张刚收好的蜡纸条——墨迹未干,字是别人写的,但内容和陆青崖的密信严丝合缝。她把纸条塞进针囊夹层。
然后她松了口气,才从惊愕中回神,抬手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苏景明,官服整齐,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袱,脸上挂着惯常那种“公事公办”的笑。柳含玉扫了一眼他脚上的皂靴——泥点子还没干,是刚从外头回来的。
“验状还没写完。”她侧身让他进门,语气平淡,“尸身昨夜就封了棺,钥匙在我这儿。”
苏景明眉头一挑:“封了?这么快?按例得等大理寺复核才能入殓。”
“人死得蹊跷,我怕出变故。”她走到桌边,抽出一份纸递过去,“你要的验状草稿,关键地方空着,你自己誊抄也方便。”
苏景明接过一看,字迹潦草,几处关键项写着“待查”,心下了然。他笑了笑:“你倒是谨慎。”
“谨慎总比被人钻了空子强。”她顺手把针囊往腰带上一挂,指尖在囊口轻轻一拨,确认那根带槽的针还在原位。
苏景明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床榻上的老周身上:“他还没醒?”
“熬了几天,累倒了。”柳含玉走过去给老周掖了掖被角,“你也知道,这案子从头到尾就我们几个在查。”
苏景明点点头,又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告辞离开。门在他身后合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柳含玉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关上,才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她打开箱盖,里面是一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身形、衣着和陈安一模一样,连脸上那道疤都是顾尘疏用颜料画的。
“假尸备好了。”她低声说,“就等他来换。”
老周不知何时睁了眼,躺在榻上哼了一声:“你这是拿自己当饵,钓大理寺少卿?”
“不是我钓他,是有人替我递了鱼竿。”她把蜡纸条摊在桌上,“苏景明要是真来换尸,说明他知道陈安身上有东西——比如,一枚不该有的铜戒。”
老周眯起眼:“你怀疑那七个人……还活着?”
“密信说‘七人俱生’,陆青崖不会写废话。”她从针囊里抽出那根弯了头的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要是二十年前那场‘疫病’是假的,那死的就不是工匠,是替身。而活下来的七人,每人戴一枚刻星图的铜戒,象征北斗七星。苏景明若真来取戒,就等于承认他知道‘魂未归位’。”
老周沉默片刻,吐出一口烟:“你娘的手札里提过这铜戒。”
“所以我更确定,陆青崖和我娘认识。”她把银针收好,抬头看天色,“子时三刻,他会来。”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油灯晃了晃。
子时刚过,停尸房外的香燃到了第三截。
柳含玉藏在房梁上,屏住呼吸。她穿了深灰布衣,和房梁颜色几乎一样。老周在门外角落蹲着,手里捏着半截燃尽的香,眼睛盯着门缝。
三更鼓响,院墙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门轴“吱”地一声被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那人动作极熟,直奔棺材,掀开白布,第一件事不是看脸,也不是翻衣领,而是伸手去抓尸体的左手。
柳含玉瞳孔一缩。
他专挑无名指!
那人从尸体手上取下一枚铜戒,借着月光看了看,又凑近鼻尖闻了闻,才收进怀里。接着他从包袱里掏出另一具尸体,手脚麻利地换进棺材,盖上布,拍了拍棺盖,像完成了一件例行公事。
黑影转身要走,忽然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脚边——地上有一小撮香灰,是他进来时蹭落的。
他皱了皱眉,弯腰用袖子扫了扫,然后快步离开。
柳含玉等他走远,才从梁上跃下。
老周从外头进来,低声问:“看清了?”
“看清了。”她走到棺材前,掀开白布,假尸的左手无名指果然少了一枚铜戒。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轻轻按在手指上——纸上立刻显出一个清晰的压痕,正是戒指内圈刻的北斗天权星图。
“这不是普通铜戒。”她把纸收好,“是信物,也是标记。苏景明取它,不是为了毁证,是为了确认‘人还在’。”
老周抽了口烟斗:“所以他不是在灭口,是在‘点卯’。”
“对。”她转身走向门口,“他在确认那七个人,是不是还活着。”
天刚亮,柳含玉就去了医馆后院的静室。
她把母亲留下的《鬼手十三针》手札摊在桌上,又取出密信,两张纸并排摆开。她用银针尖轻轻划过密信末尾那句“人为之”——笔画断续,竖笔收尾处有个明显的顿挫,和手札里“针入三分,停”那一笔的力道完全一致。
“右手腕受过伤的人,写字时腕子发僵,每写完一竖都得停一下。”她低声说,“我娘这么写,陆青崖也这么写。”
她翻到手札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旧画——画的是个年轻女子在灯下施针,题款是“柳氏含玉母,授针于癸卯年”。落款人只写了个“崖”字,墨色淡,像是用左手写的。
她盯着那个“崖”字看了很久,终于合上手札。
然后她把所有东西摊在桌上:运输单、残卷、封泥、蜡纸密信、铜戒压痕纸、假尸换下的衣服。
她提笔写下三行字:
第一行:“丙三仓火——为阻我查七渠初七启封。”
第二行:“苏景明取戒——为验七人魂是否归位。”
第三行:“陆青崖留信——引我知‘七人俱生’非虚言。”
她停顿片刻,提笔在三行字下方画了个圈,重重写下两个字:“政变。”
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
她忽然想起昨夜苏景明弯腰扫香灰的动作——太自然了,像是做过很多次。他不是第一次来停尸房,也不是第一次换尸。
她翻开运输单,盯着“七渠初七,夜半启封”这几个字,又想到密信里的星图——北斗偏位,天玑对应丙三仓,对应初七。
“初七启封,不是开仓,是开人。”她喃喃,“那七个人,被关了二十年,现在要放出来。”
她猛地起身,走到窗边。
日头刚升,街上人声渐起。她从袖中取出那枚从假尸手上取下的铜戒——顾尘疏仿制的,内圈刻着天权星图。她用银针尖轻轻刮了刮内壁,发现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像是被人用针尖偷偷加上的。
她把戒子翻过来,对着光。
那道刻痕,是个“七”字。
不是北斗七星的“七”,是数字“七”。
她瞳孔一缩。
二十年前,七名工匠,每人一枚铜戒,象征北斗。
可这枚戒指上的“七”,是后来加的。
说明有人在提醒她——重点不是星象,是人数。
七个人,都活着。
她把戒指攥紧,掌心发烫。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口。
她没回头,只是把铜戒塞进针囊,顺手摸了摸腰间的银针。
门被敲了两下。
“柳大人。”是顾尘疏的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我给你画了张新图,你猜画的啥?”
她转过身,手已经搭在门栓上。
门开了一条缝。
顾尘疏站在外头,手里拿着一卷皮质画轴,眉梢一挑:“南门子时,船不靠岸——你不是想知道船头朝南是啥意思吗?”
看来他已经安全回来了。就是不知道是自己回来的,还是借助了听雪楼的力量。
他把画轴递过来。
柳含玉接过,手指刚碰到皮卷,就觉出不对——这画轴比平时沉,接缝处有暗线,像是被人重新缝过。
她没急着打开,而是盯着顾尘疏的眼睛:“这画,谁让你画的?”
顾尘疏笑了笑,没说话,只把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五根手指,染着不同颜色的颜料,唯独无名指干干净净。
她立刻想到昨夜苏景明取下的那枚铜戒。
无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