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手,平日沾颜料就跟吃饭似的,今儿倒是干净?”她声音不高,却像针尖挑线,一挑一个准。
顾尘疏咧了咧嘴,没答话,只把画轴往她手里塞了塞:“南门子时,船不靠岸——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句什么意思?”
她这才接过,皮卷沉手,接缝处的线细密得不像新缝,倒像是被人拆过又重新缝上。她转身进屋,没关门,也没请人进来。
顾尘疏站在门外,笑了一声:“我就不进去了,里头阴气重,我这身子骨受不住。”
门“砰”地关上,没给他留半句话的机会。
柳含玉走到桌边,把画轴放在烛火旁烤了烤。湿气散了些,她才用银针尖轻轻挑开接缝。线一断,里头滑出一小片褪色的蓝绢,软塌塌地落在纸上。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皇陵守卫夜里换岗用的令旗布料。二十年前,她娘在手札里提过一句:“南门子时启闸,舟行三刻入禁渠。”当时她只当是巡防记录,现在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巡防,是转运。
人,从水路运出去的。
她把蓝绢摊开,对着烛光看。边缘有火烧过的痕迹,像是从大块布上硬撕下来的。她又翻出母亲手札里那张水道图,比对了半天,终于在图侧角落找到一行小字:“南门闸启,非奉旨不得行舟。”
也就是说,子时开闸,是违令。
可偏偏,每年初七,闸都会开。
她猛地想到运输单上的“七渠初七,夜半启封”——不是开仓,是开人。七个人,被关了二十年,每七年放一个风声,骗天下人以为他们都死了。
她把蓝绢和手札推到一边,从针囊里取出那枚铜戒。内圈的“七”字还在,刻得极细,像是用针尖偷偷划上去的。她用银针顺着那道痕描了一遍,手感不对——这“七”是后来加的,原刻是星图。
说明有人想让她看见“七”这个数,而不是北斗。
她突然明白了:密信里“七人俱生”,不是说他们活着,是说他们还在一起。
她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提笔画了个北斗七星的轮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星,她一个个标上去。
天枢——漕运总督府。二十年前一夜灭门,对外说是疫病,其实是灭口。总督知道太多。
天璇——漕帮码头。控粮道,断消息。苏景明在这里埋了二十年的钉子。
天玑——丙三仓。那场“大火”烧的不是粮,是证据。她差点死在里面。
天权——停尸房。昨夜苏景明来换尸,不是为了毁尸,是为了点名。他要确认那七个人,是不是还听他调。
她笔尖一顿,继续往下写。
玉衡——大理寺。少卿位置空了三年,前任莫名病逝,尸身未验就火化。她一直觉得不对劲。
开阳——钦天监。星象记录被人动过手脚,初七那日的天象,和实际观测差了半刻。
摇光——听雪楼。顾尘疏说,三年前陆青崖“死”那天,楼里烧了一整夜的画。
七点连成环,像一张网,罩了二十年。
她盯着这张图,忽然笑了。笑得有点冷。
这哪是政变?这是补漏。二十年来,有人一直在收拾当年的烂摊子。总督府灭门,是怕他儿子查到旧账;陈安被杀,是怕他供出运输单;陆青崖失踪,是怕他画出真相。
三件事,看着不相干,其实是一根线上的三颗珠子。
她把笔放下,又从针囊里抽出那张蜡纸密信。墨迹是别人抄的,但“人为之”三个字的笔锋,和她娘手札里一模一样——竖笔到底,手腕一僵,收尾带顿。
她用银针蘸了点灯灰,轻轻覆在信纸上。炭灰落下,几处星位标记慢慢浮现出来,正是北斗第四星“天权”的位置。
和铜戒上的星图,严丝合缝。
她又翻到“七星连珠日,阴阳逆转时”那句。墨色深浅不一,“逆转”两个字明显是后添的。她用银针蘸水,轻轻一碰,字迹微化——原写的是“易位”。
她手指一抖。
不是“逆转”,是“易位”。
换魂仪式,从来就不是为了保仁宗,是为了把真命之人换出去,把假的换进来。
而二十年后,七星连珠再临,那七个人要回来的,不是权力,是位置。
她提笔在图谱中央写下四个字:“非叛,乃正。”
写完,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如果这七人真是当年被调包的皇嗣亲信,那现在坐在朝堂上的,是谁?
她不敢往下想。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踩进去了。一脚踏进二十年前的血坑,拔不出来。
她把图谱卷起来,又看了看那枚铜戒、半片蓝绢、蜡纸密信。证据太碎,拼不出全貌。要是现在拿去上报,别说理刑司,连大理寺都会说她疯了。
可要是不报,等初七一到,南门闸开,人一走,就再没机会了。
她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停在桌前。抽出一份空白卷宗,封面写下:“理刑司第七案:皇陵异闻录”。
内页,一个字都没写。
她把铜戒和蓝绢塞进针囊夹层,又把密信折成小块,藏进卷宗封皮里。然后,她把那张画满星图的宣纸,扔进了烛火。
火苗“腾”地窜起来,纸边卷曲,墨迹一点点被吞没。她看着它烧成灰,没伸手去救。
案子不是查出来的,是等出来的。
她吹灭灯,屋里顿时黑了。窗外天色微明,晨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角一张纸轻轻翻了个面——是运输单的复印件,角落里“七渠初七”四个字,被火光映得发红。
她袖中的铜戒贴着皮肤,有点烫。
像余烬未熄。
她刚要抬脚去关窗,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巷口。
接着是脚步声,很轻,但很稳,像是刻意放慢的。
她没动,只把手搭在针囊上。
脚步声停在院门外。
门环被人轻轻叩了两下。
不是敲,是叩,节奏很慢,一下,两下,中间隔了三息。
她瞳孔一缩。
这个节奏,她在母亲手札里见过——是“鬼手十三针”里“醒魂针”的施针频率。
有人在用她娘教的暗号敲门。
她走到门后,手搭上门栓,没拉开。
门外的人没说话,只把一封信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信封是素白的,没署名,但边角有一道极细的折痕,弯成个“七”字。
她弯腰捡起,指尖刚碰到信封,就觉出不对——这纸,和密信用的是一批。
她没拆,直接攥紧了。
门外的人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站在门后,没追,也没叫。
过了很久,她才把信封放进针囊,贴身收好。
然后她走到桌前,把那份空白卷宗翻了个面,重新写下一行字:
“第七案,始录。”
笔尖一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