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那截断笔收进针囊,动作利落得像在封存一件寻常证物。她没再看顾尘疏,也没说话,只是走到桌边,从一堆卷宗底下抽出一张泛黄的皇陵水道图,摊在蜡版旁边。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她手指在“禁渠”二字上顿了顿。
“你刚才说,丙三仓是钦天监的祭器中转库?”她问。
“对。”顾尘疏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一支炭笔,“每年春秋两季清点法器、香料、符纸,都从那儿过手。外人进不去,连大理寺查账都得提前七日报备。”
柳含玉点头,从针囊里取出铜戒,翻过来,用银针轻轻一撬,内圈星图弹开,露出底下那行小字:“丙三仓,子时三刻,舟行入禁渠。”
她把戒指压在地图对应位置,银针尖顺着水道划了一条线,直指地下暗渠尽头。
“这条路线,三年前运出去一个‘死人’,二十年前也运过一个。”她抬眼,“但运的真是死人吗?”
顾尘疏笑了一声,“你要真信那是死人,就不会把血抹在蜡版上了。”
她没接这话,而是从案头取来一只瓷碗,倒了半碗清水。然后她用银针在左手掌心再划一道,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她甩进碗里。
“信物是死的,血是活的。”她说,“如果这些线索真指向同一个局,那它们该有反应。”
她先把残纸悬在碗上,血丝散开,毫无动静。
接着是断笔。血线微微一颤,还是散了。
最后是铜戒。当它悬到碗心时,血丝突然收拢,缠住戒指内圈的星图,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
“成了。”她低声说。
顾尘疏凑近看,“所以丙三仓不只是个仓库?”
“是跳板。”她把地图卷起一半,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禁渠水位只在子时三刻涨满,舟行三刻刚好抵达祭器库地下闸口。那儿不通驿道,不走官兵,唯一能进出的,是钦天监自己的运货船。”
“你打算查船?”
“查不了。”她摇头,“船一进一出,记录全在钦天监手里。但人进过,总会留下点东西。”
她从案底抽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小撮青绿色的苔屑。
“陈安靴底刮下来的。”她说,“我让老周比了九个仓库的地表样本,只有丙三仓北墙阴面长这种苔。孢子结构特殊,三年内没变过。”
顾尘疏挑眉,“所以你怀疑仪式就在那堵墙后头?”
“墙太厚。”她把苔屑放回纸包,“正常仓房墙体一尺半足矣,它厚三尺。要么藏金,要么藏人。”
顾尘疏没说话,抽出腰间皮卷,铺开,蘸墨就画。笔走如飞,一座三层仓房渐渐成形,北墙被他特意加粗描黑。
“要是有夹层呢?”他边画边说,“外头看是墙,里头是室。点长明灯,铺朱砂阵,七个人绑在架子上,手心朝天——跟那幅残画一模一样。”
柳含玉盯着图,“你能画出内部结构?”
“不能。”他收笔,“但我能猜。钦天监的库房,防潮防火防贼,通风口一定在高处。可要是有人长期关在里面,就得通气。丙三仓北墙高两丈,中间偏下有个旧风口,但去年封了。”
“为什么封?”
“上报说是鼠患。”他冷笑,“可老鼠从来不往厚墙里钻。”
柳含玉把图纸拿过去,用银针在风口位置点了一下,“如果墙里有人,封口是为了隔音?”
“或者……”顾尘疏声音低下去,“怕里头的声音传出来。”
两人沉默了一瞬。
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铜盘,又从针囊夹层摸出一小包骨粉——陈安颅骨内壁刮下的。
“老周说,这粉得用醋硝液验。”她一边调配一边说,“以前只有钦天监能配这方子,叫‘引魂砂’。”
“听着就不吉利。”
“确实不吉利。”她把骨粉撒进铜盘,滴下几滴混合液。
盘中药粉先是发白,接着泛出一丝幽蓝,像夜雾里的萤火。
顾尘疏瞳孔一缩,“这光……我见过。”
“在哪?”
“听雪楼地窖。”他声音沉了,“有一次我去取画,看见几个黑袍道士在烧东西,手里捧着的罐子就泛这种光。我问是什么,他们说是‘净魂灰’。”
柳含玉盯着那点蓝光,没说话。
片刻后,门被推开,老周端着个托盘进来,烟斗还叼在嘴上。
“查到了。”他把一叠泛黄纸页放在桌上,“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守陵的七个道士突然暴毙。对外说是疫病,可尸检记录我偷偷抄了一份。”
他翻开一页,指着几行字,“七人死状一致:脑后枕骨微裂,手腕有压痕,嘴里有白沫。验出体内残留‘引魂砂’反应,但当时没人敢深究。”
柳含玉快速扫过记录,“七个人?”
“对。”老周点头,“和现在一样,七人同脉,缺一不可。”
顾尘疏猛地抬头,“所以这不是第一次?”
“不是。”柳含玉把铜戒、图纸、骨粉验结果全摊在蜡版上,“二十年前一次,三年前一次,现在又来一次。每次都是七个人,每次都在钦天监眼皮底下,每次死法都一样。”
她拿起银针,开始在蜡版上画线。
第一条,从“钦天监”连向“丙三仓”。
第二条,从“丙三仓”连向“漕帮”——陈安是漕运小头目,负责水路接应。
第三条,连向“皇陵守卫”——他们掌控禁渠闸口。
第四条,连向“太医院”——冥蛉草需药引调配,只有太医院有记录。
第五条,连向“礼部”——每年祭祀名录由他们拟定,谁“该死”,谁“该病”,都在名单上。
第六条,连向“宫闱局”——内廷动向、皇帝起居,全靠他们报。
第七条,她停了停,针尖缓缓移向“大理寺”。
顾尘疏皱眉,“大理寺也掺和了?”
“苏景明最近三次验尸,都压了异常记录。”她声音冷,“他不是不知道,是不想查。”
老周抽了口烟斗,“那你这第七条,该钉在大理寺正堂。”
柳含玉没动,针尖微微一偏,落在“理刑司”门口。
顾尘疏一愣,“你把自己也画进去了?”
“不是我。”她盯着那条红线,“是位置。理刑司查案,但他们不怕我们查,就怕我们看懂。为什么?因为从一开始,这个局就没打算瞒着查案的人。”
“你是说……他们故意留线索?”
“留的是假线索。”她摇头,“真线索藏在证物里,像陈安靴底的苔、颅骨里的砂、陆青崖的铜戒。这些不是给人看的,是给能看懂的人看的。”
顾尘疏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你现在是那个‘能看懂的人’?”
“我不是。”她把银针插进蜡版,固定住七条线,“我是第一个没被安排进剧本的人。”
老周吐出一口烟,“那你打算怎么办?上报?”
“上报给谁?”她反问,“大理寺少卿是他们的人,御史台和钦天监穿一条裤子。我递了折子,明天理刑司就得关门。”
“那就不报。”
“也不行。”她翻开陈安案卷,“陈安死了,下一个是谁?漕帮的?还是哪个不知情的替死鬼?他们要七个人,少一个就得补。我不动,就有人要被塞进那堵厚墙里。”
顾尘疏靠回椅背,“所以你得查,但不能明查。”
“对。”她把蜡版翻过来,背面空白,“我要画一张他们看不见的图。从丙三仓的墙,到祭器库的船,再到二十年前那七具道士的尸骨。我要查清楚,谁在调人,谁在配药,谁在写那份‘该死名单’。”
老周沉默片刻,把烟斗磕了磕,“你要进丙三仓?”
“不进。”她摇头,“但我得让人进去。”
顾尘疏眯眼,“你找谁?”
“你。”她看着他,“你能画,也能扮。听雪楼烧了,没人认得你这张脸。你去应个差,混进丙三仓当搬运工,查那堵北墙。”
“我要是被发现呢?”
“你会死。”她语气平静,“但你要是不来,会有七个活人替你死。”
顾尘疏咧嘴一笑,“你可真会说话。”
“我不是求你。”她把那包青苔推过去,“是告诉你,这世上有人用命留线索,有人用血连红线。你现在站的位置,不是选择做不做英雄,是选不选站在活人这边。”
顾尘疏盯着那包苔屑,半晌,收进袖子。
“行。”他说,“但我有个条件。”
“说。”
“你得答应我,万一我出不来,别把我也变成线索。”
她看着他,点头,“我不会让你死得无声无息。”
老周把烟斗塞进嘴里,“那我帮你验人。要是你带出来什么可疑东西,我来辨。”
“好。”她把蜡版推到三人中间,“从现在起,我们不查案。”
“查什么?”
“查网。”她说,“一张从二十年前铺到今天的网。他们以为藏得好,其实线头早就露了。”
顾尘疏伸手,在蜡版上七条红线交汇处画了个圈。
“那这网眼中心,是谁?”
柳含玉没立刻回答。
她拿起银针,轻轻一划,把七条线的源头——“钦天监”三个字,圈了起来。
“现在还不知道。”她说,“但既然他们敢用引魂砂,敢动皇陵水道,敢让七个活人假死,那就一定有个头儿,在等着下一个‘陆青崖’爬进那堵墙。”
她收起蜡版,转身从柜中取出一枚铜哨——和陆青崖留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她放在唇边,短促一吹。
没声。
顾尘疏看着她,“你真觉得他能听见?”
“不一定。”她把哨子收回针囊,“但他留这个,不是为了让我找他。”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我知道——”她抬眼,“有人已经在网里挣扎了二十年,现在,轮到我们割线了。”
她走到门边,从门缝塞出去一张空白卷宗,封面写着《理刑司第七案:皇陵异闻录》。
然后她转身,拿起银针,在左手掌心再划一道。
血滴下来,落在蜡版上那条连向“理刑司”的红线上。
血顺着线,往“钦天监”方向爬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