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那枚铜哨在灯下翻了个面,指尖顺着哨身滑过,原本看不出痕迹的表面,经醋硝液一泡,浮出一行极细的刻字:“丙-07”。她盯着那串编号看了三息,随手甩给顾尘疏。
“这玩意儿能当工牌使。”她把碗里的药液倒进地沟,顺手擦了手,“你明天就凭这个,进丙三仓。”
顾尘疏捏着铜哨,眉毛一挑:“就这么堂而皇之走大门?”
“不然呢?”她从案底抽出一张旧纸,上面是理刑司上月结案的《京北无名尸案卷》,翻到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从今天起,咱们不走公文,不报备,不调人。查案的名头挂在已结案卷上,谁也挑不出错。”
老周蹲在角落,烟斗磕了磕地,“影查?多少年没动这规矩了。”
“旧制能用,何必折腾新路子。”她把案卷往他手里一塞,“你明日去城外义庄,复验三具‘病故’的民夫尸身,顺道盯住丙三仓运尸车的路线。记住,别碰尸体,只看车辙、看时辰、看押车的人穿什么靴子。”
顾尘疏咧嘴:“你这是让我当贼,让他当鬼差,自己缩在屋里当判官?”
“差不多。”她把蜡版翻过来,空白面朝上,“我要一张活地图。谁进过丙三仓,谁出过禁渠,谁和钦天监的道士说上话——一根线都不能漏。”
老周哼了一声:“要真被发现,这可不是罢官就能了的事。”
“我知道。”她没抬头,“所以咱们得比他们慢半拍,也得比他们快一步。他们以为我们查案,我们就查人;他们防着公门文书,我们就用死人卷宗打掩护。只要不碰‘在办’的案子,没人能按律治我们。”
顾尘疏把铜哨往袖子里一塞:“行,那我明天就去当个背箱子的苦力。可我要是真撞见墙里有人说话,总不能装听不见吧?”
“听不见最好。”她盯着蜡版,“听见了,也别搭腔。记下声音、记下动静、记下墙缝有没有光漏出来。回来再说。”
三人没再多话。老周起身走了,烟斗火星在过道里一闪就灭。顾尘疏临出门前回头:“你真信这哨子是陆青崖留的?”
“我不信人。”她把银针插进针囊,“我信东西会说话。这哨子现在说了,丙三仓里,有它认识的人。”
第二天傍晚,顾尘疏回来了,脸上沾着灰,袖口撕了一道,手里拎着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
“成了。”他把那团东西拍在桌上,“北墙第三根梁底下,有道缝,我用发油抹了,这是夜里蹭出来的。”
柳含玉拿镊子夹起,对着灯看。纤维泛黄,带着股陈年霉味,还沾着点灰白粉末。
“道袍。”她说。
“内衬。”顾尘疏坐下,灌了口凉茶,“我搬箱子时贴墙站了会儿,耳朵贴上去,能听见——不是说话,是呼吸。断断续续的,像被什么堵着嘴。墙里面肯定有人,而且躺了不止一天。”
她把纤维放进小瓷碟,滴了一滴液体。粉末遇药泛出淡蓝,和陈安颅骨里的“引魂砂”反应一模一样。
“不是死人。”她低声说,“是活的,但被控着。”
顾尘疏点头:“我舔了下墙皮,苔是干的,说明里面通风,有热源。而且那块墙比别的地方软,像是夯土里掏过洞再封的。他们没打算让这人出来。”
柳含玉拿起银针,在蜡版上画了个小圈,标上“丙三仓北墙”,又连出一条线,指向“钦天监”。
“七个人,缺一个就得补。”她说,“现在我们知道墙里关的是谁——是下一个‘该死’的人。可问题来了,他们怎么挑的?”
老周第二天回来,手里抱着一叠拓片和几张头骨临摹图。
“查到了。”他把东西摊开,“二十年前那七个道士,枕骨裂痕的位置,和最近三个失踪的民夫,分毫不差。眉弓角度都是这个角度,这不是巧合。”
柳含玉凑近看拓片,指腹划过眉骨线条:“长期戴东西?”
“铁环。”老周吐了口烟,“镇魂用的,箍在额头上,压住神庭穴。戴久了,骨头会长成那个角度。我查了京郊七座道观,只有‘玄冥支派’用这种制式。可这派二十年前就灭门了,庙塌了,人没了,连谱牒都被烧了。”
“那就不是随便抓人。”她拿起笔,在蜡版上写下:“遴选标准:玄冥血脉,额骨定型,枕骨易裂。”
“他们不是在找替死鬼。”她声音沉下去,“是在找合适的容器。身体得能扛住镇魂架,脑袋得能接引魂砂,还得是同一支道统的后人——不然仪式压不住。”
顾尘疏啧了一声:“所以陈安不是倒霉,是‘合格’。”
“对。”她把笔一撂,“现在问题是谁在筛人?礼部管户籍,可失踪的民夫档案全被改成‘病故’,原籍查不到。太医院管药引,可冥蛉草的调配记录被人抽走过。唯一能串起这些的——是钦天监。”
老周抽着烟斗:“你要动他们的人?”
“不动。”她摇头,“我们查他们的脚印。”
三天后,老周带回一辆运尸车的车辙拓印,比对出车轮上有种特殊的铁钉,钉头带凹槽,全城只有钦天监的祭器车队用这种钉。
又过两日,顾尘疏从丙三仓偷摸记下了一组轮值表,发现每到初七、十七、二十七,夜里总有一班杂役被临时调走,换上一批穿灰袍、不说话的“替补”。
“不是杂役。”顾尘疏说,“是道士扮的。脚步太齐,像走阵。”
柳含玉把轮值表和车辙印并排贴在墙上,又把七名失踪者的户籍改动时间标出来,三者重合的节点,全指向同一个日子——钦天监每月一次的“净库日”。
“他们不是在运尸体。”她说,“是在运活人。净库是幌子,把人装在祭器箱里,从丙三仓送进地下渠,再送到某个地方——搞仪式。”
顾尘疏一拍桌子:“那我再去!箱子里能藏人,我也能藏!”
“不行。”她立刻拦住,“你进去一次是运气,再进就是找死。他们已经开始换班制了,说明警觉了。”
“那怎么办?等下一个‘合格’的被塞进去?”
柳含玉没答,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七根银针,针尾刻着微小的数字。
“这是我娘留下的‘醒魂针’。”她说,“她说过,十三针里,有七针是引魂的,但第七针扎下去,如果人还有一口气,就能听见‘那边’的声音。”
老周皱眉:“你要用活人试针?”
“不。”她把针收好,“我要用死人,听活人的动静。”
三日后,老周从城外带回一具刚‘病故’的民夫尸体,户籍已被礼部注销。柳含玉在地窖里验尸,针扎进枕骨裂痕处,第七针落下的瞬间,尸体手指猛地抽搐,喉咙里挤出半声嘶响——像在喊什么。
她立刻取出纸笔,按声调记下音节,又对照顾尘疏画的丙三仓结构图,发现那声音的回荡频率,和北墙夹层的尺寸完全吻合。
“他在墙里。”她把纸拍在桌上,“刚才那声,是他在回应我扎的针。这具尸体生前,和墙里的是同一批人。”
顾尘疏脸色变了:“你这是拿死人当传话筒?”
“对。”她把针拔出来,“他们用引魂砂控人,我就用醒魂针连线。死人不怕灭口,活人藏不住声。”
老周沉默半晌,忽然说:“我验过那具道士尸骨,脊椎第三节有穿刺伤,是银针扎的,但不是为了救人。”
“是为了标记。”柳含玉接上,“扎针的位置,和玄冥道统的‘命枢穴’一致。他们在活人身上做记号,方便日后识别。所以失踪的,全是被扎过针的。”
她拿起笔,在蜡版上画出一张人形图,标出七处针孔位置,连成一个星图。
“这不是随便挑的。”她说,“是血脉筛选,是身体改造,是二十年前就开始的布局。他们要的不是七个人,是七具‘标准容器’。”
顾尘疏盯着那星图,忽然笑了一声:“所以咱们现在,是在追一条用人命织出来的网?”
“对。”她把蜡版一转,七条线重新聚拢,“他们以为藏在官制背后,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可人动了,就会留痕。脚印、呼吸、骨头、针孔——全是线头。”
老周把烟斗塞进嘴里:“那你打算怎么扯?”
“先剪一根。”她拿起银针,指向丙三仓轮值表上的一个名字,“这个‘替补’,明天夜里进仓。他不是道士,是民夫。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抓不够‘标准’的人了——急了。”
她把名字圈起来:“我要他活着出来。”
顾尘疏眯眼:“你又要我钻箱子?”
“不。”她摇头,“这次我来。”
她从柜中取出一套灰袍,和丙三仓杂役的制式一模一样。
“你不是有哨牌吗?”顾尘疏愣住。
“哨牌只能进一次。”她把银针一根根别在衣领夹层,“第二次,就得靠我自己走上去。”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钉,钉头带凹槽,和车辙里的一样。
“这个。”他塞进她手里,“要是被关进去,敲墙三下,我在外头接应。”
她点头,把钉子收进袖中。
当晚,她换上灰袍,站在地窖镜前。袍子宽大,遮住了身形,脸上抹了灰,看不出五官。她抬起手,银针在指间转了一圈,稳稳插回领中。
顾尘疏靠在门边:“你要真被关进墙里,可没人能听见你喊。”
“我不喊。”她把兜帽拉上,“我只扎针。”
她推门出去,夜风卷着尘土扑在脸上。
老周站在院里,烟斗没点。
她走到门口,忽然停下。
从袖中取出那枚铜哨,放在掌心看了看,又收了回去。
“现在。”她低声说,“该轮到我们当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