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贴着丙三仓的外墙蹲了半炷香，灰袍裹得严实，脸上那层灰泥已经干了，裂出几道细纹。她没去擦，只盯着仓门口那张新挂的朱砂符纸——红得发黑，边上还画了圈星轨，跟听雪楼密档里“血印验身”的图示一模一样。
她低头看了眼左手，小指上那道旧伤早就结了痂，但今晚她又划了一道，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她抹在符纸边缘。指尖一按，符纸颤了颤，边缘泛起一点灰雾，但主面没变黑。她松了口气，顺势低头搬箱，袍子遮脸，混进了队伍。
“动作快点！”监工一鞭子抽在空处，“净库日不得延误。”
她没应，只跟着队伍往里走。箱子沉，里面东西晃得厉害，她知道那不是祭器，是人。她袖子里的铜钉硌着皮肤，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她：这不是查案，是把自己塞进别人的猎网里。
装运区在仓北，七口黑箱排成一行，像棺材。她数着编号，走到第三口时，手心一紧——这箱比别的矮半寸，底缝有刮痕，是活人蹬出来的。她装作调整肩带，顺势把蜡版残片塞进袖口，又摸了摸领中七根银针，确认都在。
“抬三号，走暗渠。”监工一声令下。
她和另一个杂役抬箱上肩。箱体一动，里面那人猛地抽搐，喉咙里挤出一声“呃——”，短促，像被掐断。她脚下一顿，听见自己后槽牙咬得发酸。
进渠前要过一道铁门，押运道士挨个检查。她低头，血手印按上符纸。符纸又颤，边缘灰雾更浓了些，但还是没黑。道士皱眉，她屏住呼吸，对方却只嘟囔了句“血气浊”，挥手放行。
她进了门。
箱子里那人还在喘，呼吸断断续续，带着股铁锈味。她知道那是引魂砂在作祟——砂粒会钻进鼻腔，顺着气道往下，最后卡在喉骨，让人像被砂纸磨着肺。她刚把蜡版残片含进舌下，一股阴风就从箱缝钻进来，砂粒跟着打旋，扑在她脸上。
她眼皮一跳，耳边突然响起个声音：“含玉……别查了……”
她猛地咬住舌尖，疼得眼前发白。是娘的声音，十五岁那晚，她推开房门，看见娘悬在梁上，发丝垂地，脚尖离地三寸。可现在，那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是从她脑子里钻出来的。
她抬手，银针抵住耳后风池穴，轻轻一刺。听觉瞬间模糊，娘的声音淡了，但箱子里的呼吸声更清晰了——那人额上的铁环压得骨头变形，每吸一口气都像在拉锯。
她用舌头在蜡版上刻字：左三渠→暗门七。
字刚刻完，箱子突然被人从外一推，滚下坡道。她撞在箱壁上，针囊一震，银针嗡嗡作响。她立刻伸手按住，生怕哪根针掉出来，叮一声暴露了。
坡道尽头是条窄巷，废弃多年，墙皮剥落，地上堆着破陶罐。她听见外面脚步变了，原本四人押运，现在多了两双，步伐齐，落地轻，是道士的云履。
“改道。”一个声音说，“走净尘巷。”
她心里一沉。老周的接应点在东街口，净尘巷绕得远，顾尘疏不可能赶得上。
箱子停了片刻，外面传来低语：“……丙三仓那边有动静，有人刮墙。”
“清了？”
“清了。替补已经换上，下一个今晚送进去。”
她牙齿咬紧。他们知道有人查，但不知道是谁。她慢慢张嘴，舌尖抵住上颚，血从牙缝里渗出来。她把血涂在箱缝，又呼了口气，夜露重，血雾立刻凝成淡红薄烟，顺着缝隙飘出去。
这是她能给的唯一标记。
箱子又动了。她听见顾尘疏的声音突然从巷口传来：“哎哟！谁家的猫——”
紧接着是画轴甩出的破风声，颜料包炸开，红黄蓝绿泼了一地。道士怒喝，脚步乱了。她听见顾尘疏骂了句什么，然后是翻墙的动静。
可下一秒，画轴被夺走的声音清清楚楚——布帛撕裂，木杆落地。
她闭了闭眼。
箱子继续前行，越走越深。她知道顾尘疏脱身了，但画轴没了，他再没法摹图传信。她现在是孤的。
箱体突然被重压封死，四角钉入铁楔。她被死死卡在角落，鼻腔一热，引魂砂随震动扬起，钻进肺里。眼前一黑，娘的身影又出现了，这次她穿着素白中衣，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那根银簪。
“含玉，娘疼……”她回头，眼里全是血，“你别查了，查不出的……”
柳含玉猛地抬手，第七根醒魂针扎进自己合谷穴。剧痛像刀子从手心捅进胳膊，她闷哼一声，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幻觉碎了，她喘着气，借着那一瞬清明，看清了箱子里那人的脸——额角铁环压出深痕，眉弓角度和蜡版星图第三点完全吻合。
第三容器。
她把针拔出来，血顺着指缝流。她知道这人活不过今晚，但她得让他留下点东西。
她摸出铜哨，塞进那人衣领夹层，嘴唇动了动，无声说了句：“丙三仓北墙。”
箱子再次移动，这次是被人拖着走。地面从石板变成土路，空气越来越冷，带着股腐香。她听见铁链声，还有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暗门到了。
门开的瞬间，一股阴风卷着砂粒扑进来。她袖中铜钉刚要刮箱底，针囊突然一轻——银针被风吸走，一根接一根，全掉进了门缝。
她伸手去捞，只抓住一根针尾。
门在身后合拢，最后一丝光被掐灭。她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心跳像鼓。
她抬起袖子，铜钉抵住箱底，狠狠一划。
三长，两短。
然后她听见老周的敲墙声从远处传来——三下，稳稳的，像在问：“你在吗？”
她没应。
因为她知道，这声音穿不进去。
她只把铜钉攥得更紧，指甲掐进掌心。
外面，老周蹲在丙三仓北墙外，烟斗没点。他敲了三下，等了十息，没回应。
他抬头看了眼天，月亮被云吞了。
他摸出另一枚铜钉，轻轻放在墙根。
巷子里，顾尘疏靠在断墙边，手里攥着半截画轴木杆。他低头看了眼地上那团红雾，已经散了。
他啐了口血沫，把木杆插进腰带。
“这回。”他低声说，“该我当猎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