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底的铜钉第三次划过木纹,发出短促的“吱”声。柳含玉手腕一抖,又补了一长划。三短一长,停顿,再两短——这是老周验尸房里传给她的暗号节奏,二十年前他靠这法子在乱葬岗和同僚互通消息,说“死人也会说话,就看你听不听得懂”。
她把铜钉往箱缝里一插,指尖立刻沾上湿冷。夜露正顺着缝隙往下爬,血珠混着水珠,一滴,一滴,砸在箱底发出“嗒、嗒”轻响。她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听,但她得让这声音像心跳一样稳。
箱子没再动。空气沉得能压断骨头,引魂砂的铁锈味钻进鼻腔深处,她喉咙发紧,但没再出现幻觉。银针丢了,合谷穴的刺痛也散了,可她反而清醒了。疼过一次,再疼就不怕了。
她把铜钉拔出来,在掌心转了个圈。钉尖还沾着血,她舔了舔,咸的,带点腥。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老周要是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准得骂:“傻丫头,命都快没了还笑?”
可她就得笑。笑完了,手才不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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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根那枚铜钉还在。老周蹲着,烟斗没点,手背青筋凸起。他盯着钉子旁边那道湿痕,不是雨水,也不是露水——太细,太匀,像是有人拿毛笔蘸了水,一笔画下来的。
他伸手摸,指尖刚碰上墙,就觉出一丝震。极轻,像蚂蚁爬,但节奏对得上。三下,停,两下。他又等了十息,再来一遍:三,停,两。
“她在。”他低声说。
他没敲墙。敲了也没用,这墙厚得能挡炮。他摸出烟斗,铜头朝下,在墙砖上轻轻一叩:三下,停,三下。这是他们之间的老规矩——你敲我听,我敲你停。你活着,我就敢敲。
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在地上。是丙三仓的地基图,他半年前偷偷拓的。他用烟斗尖在北墙中段一点:“这儿,承重柱空心。”又划了条线往下,“底下有旧渠,二十年前修皇陵时挖的,后来填了,但砖没砌实。”
他盯着那条线看了很久,忽然从腰后抽出一把小铲,往墙根一插。土松,底下有空响。
“陆青崖那小子……”他喃喃,“你到底留了什么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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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尘疏靠在断墙边,右手指头肿得像发面馒头,五根都染了毒砂,红得发紫。他把半截画轴木杆夹在腿间,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皮纸内层。
颜料早被道士撕光了,可血没干透。他拿木杆尖头一刮,纸面泛出几道暗红线条,像枯枝,又像河道。他眯眼凑近,手抖得厉害,但还是认出来了——是丙三仓的地下结构图。
图上标了三个点,写着“囚室一”“囚室二”“囚室三”。第三个点旁边有行小字:“若含玉入笼,钉击北三,地有虚。”
字是反的。倒着写的。
他瞳孔一缩。这是陆青崖的“倒影书”,当年教他摹画时用的秘法,说“真话要藏在镜子里,才没人看得懂”。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手指不那么疼了。他扯下袖子,把图拓上去,血印子糊了一片,但他不在乎。他得去找老周。
他撑着墙站起来,腿一软,差点跪下。他骂了句脏话,扶着墙走。每走一步,手指就滴一滴血,落在地上,像一串红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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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还在挖。铲子碰到硬物,嘡一声。他扒开土,露出一块青砖,边角有刻痕。他拿烟斗一撬,砖松了,底下是空的。
他伸手进去,摸出个油纸包。没打开,先闻了闻——墨味混着铁锈,还有点陈年药香。他认得这味儿,陆青崖画画时总在袖里藏一包自制墨丸,说是“画鬼画人,得用死人骨磨的墨”。
他把油纸包塞进怀里,抬头看天。云还没散,月亮藏得严实。
他刚要起身,听见脚步声。轻,稳,不是巡逻的道士。
顾尘疏走过来,袖子上全是血印,手里攥着块破布。
“我拓了图。”他喘着说,把布摊开,“陆青崖留的,背面用血画的。他说……含玉要是被关进去,就敲北墙第三根柱子,底下有空道。”
老周没说话,掏出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张更小的图,和顾尘疏手里的几乎一样,只是多了一条红线,从北墙直通暗渠出口。
“他早知道。”老周说,“他知道她会进去。”
顾尘疏点头:“他也知道我们会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笑,但眼神亮得吓人。
老周把两张图叠在一起,用烟斗压住一角。顾尘疏从怀里摸出半截炭笔,在图上画了个圈:“北墙第三柱,承重最弱。我今晚就能挖通。”
“不行。”老周摇头,“你手废了,挖不动。而且道士在守,你一动土,他们就听见。”
“那你说怎么办?等她自己撞出来?”
“不等。”老周把油纸包塞回怀里,“我们得让她知道,我们在外面。”
顾尘疏一愣:“她怎么知道?墙那么厚。”
老周没答,蹲下身,拿烟斗铜头在青砖上敲了一下。
嘡。
又一下。
嘡——嘡嘡。
三下,停,三下。
“她听得懂。”他说,“只要她还在敲,我就敢敲回去。”
顾尘疏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把炭笔往地上一扔,蹲下来,耳朵贴着墙。
里面没声音。
他等了半炷香,墙还是死的。
老周也不急,继续敲。嘡,嘡嘡。嘡,嘡嘡。
一遍,又一遍。
忽然,墙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吱”。
像是钉子划木头。
顾尘疏猛地抬头:“她听见了!”
老周没停,继续敲。嘡,嘡嘡。嘡,嘡嘡。
墙里又是一声“吱”,这次是三短一长。
老周咧嘴笑了:“她说,‘我在’。”
顾尘疏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他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那块拓图的袖布,铺在地上,拿炭笔在背面写了一行字——用倒影书写的:“陆留图,北墙可破”。
他把布折好,递给老周:“你懂这个,你去传话。我守着,要是有人来,我就引开。”
老周接过布,塞进烟斗袋。他拍了拍顾尘疏的肩:“你手废了,别逞能。”
“我还能跑。”顾尘疏咧嘴,“再说了,我这张脸,谁见了不让我多活两刻?”
老周哼了声,转身要走。
顾尘疏忽然叫住他:“等等。”
“怎么?”
“你说……陆青崖为什么非要让她进去?他明知道危险。”
老周站住,背对着他,声音低下去:“因为他知道,只有她能活着出来。”
顾尘疏没再问。他知道,有些事,问多了,答案反而会烂在肚子里。
老周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你要是听见墙里停了,就敲三下。别停,一直敲,直到她回应。”
顾尘疏点头。
老周消失在巷口。
顾尘疏重新蹲下,耳朵贴着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他数着,数到第七下,墙里又传来一声“吱”。
他咧嘴,抬手在墙上敲了一下。
嘡。
又一下。
嘡——嘡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