嘡——嘡嘡。
墙外那三下敲击又来了,短促、稳定,像老周烟斗铜头磕在砖上。柳含玉的指尖一颤,铜钉差点脱手。她没急着回应,先用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血味还在,但没那么咸了——体温降得厉害,血流慢了,这是好事。她还能动。
她把铜钉抵在箱底木缝,手腕一沉,划出三短一长,停顿,再两短。这是她和老周之间的暗号,二十年前乱葬岗里传下来的,说死人会说话,活人也得听懂。
划完,她没松手,反而把钉尾塞进箱板一条细缝里,轻轻一撬。木头嗡了一声,像是被震了一下。她试了试,再敲一次,声音果然传得更远,也更清楚。这箱子是松木的,年头不短,裂缝多,能传音。她不用再费力划了,只要轻轻一碰,外面就能听见。
她喘了口气,靠在箱壁上。肋骨处一阵阵发闷,像是被什么钝器碾过,但还能忍。银针丢了,合谷穴那道旧伤裂开了,血顺着袖口往下淌,滴在箱底,积成一小滩。她没去擦,反正血还能用。
她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陆青崖的画。
不是那些挂在听雪楼墙上、题着“风雪归人”“孤舟钓月”的雅作,是那几幅她见过的、没人注意的草图。母亲葬礼那天,灵堂角落有张炭笔速写,画的是她跪在蒲团上背影,肩线绷得像弓。她当时没在意,只觉得那笔法熟得奇怪。后来在皇陵草图里,她又见过类似的线条,勾的是地宫第三道门的机关结构。最古怪的是三年前那幅《听雪图》,画的是听雪楼后院一株老松,雪压枝头,意境清冷。她当时看了两眼就走了,现在回想,那松枝的阴影……怎么那么像两个字?
她抬起手,在掌心用指甲慢慢划。
北……三……
划完,她忽然一顿。不对。陆青崖从不用正着写字。顾尘疏那晚用血写的“陆留图,北墙可破”,是反的。她当时还愣了一下,后来才明白那是“倒影书”——话藏在镜子里,真相反着看。
她翻过手,掌心朝下,从右往左再描一遍。
“北三”变成了“三北”。
还是不对。
她咬牙,换左手,在右掌上从右往左划——这回是镜像。
指尖划过血痕,疼得她一抽。可当她把掌心抬到眼前,借着墙缝透进来的微光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不是“北三”。
是“若你入局,我必留路”。
八个字,歪歪扭扭,但清清楚楚。最后一笔还带着血丝,像是被人匆忙写完就停了手。
她盯着那行字,心跳快得不像话。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明白。
陆青崖早就知道她会进来。
不是猜的,是算的。
他三年前失踪,不是逃,是藏。他画的每一张图,都不是风景,是地图。他让听雪楼插手丙三仓的事,不是凑热闹,是布局。
因为他知道,她是理刑司的人,是官面查案的,她的话,有人信。
而他,一旦现身,就是“死人复活”,是“钦天监叛徒”,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当成妖言。
所以他不出现。他只留下线索,像撒种子,等她来收。
她喉咙一紧,差点咳出声。她一直以为他是愧疚,因为没能救她母亲。可现在她懂了,他对她母亲的愧,或许是真的,但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赎罪,是为了让真相活下来。
他不是在护她。
他是在护“理”。
她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老周要是看见,准得骂她疯了。可她就得笑。笑完了,心里那股闷气才散了。
她低头看箱底那滩血,忽然有了主意。
她把铜钉蘸了血,在箱内壁上一笔一划写起来。写的不是“救命”,不是“速来”,是“若你入局,我必留路”。她用倒影书写法,从右往左,反着写。写完,又在下面补了四个字:“北三可破”。
她知道,这箱子迟早会被打开。如果她出不去,如果老周和顾尘疏也失败了,总得有人看到这些字。总得有人知道,这条路,早就有人铺好了。
写完,她把铜钉重新插进承重柱的缝隙里。钉尖卡得很牢,轻轻一碰就会响。她敲了三下。
嘡,嘡嘡。
这是回应老周,也是告诉陆青崖:我懂了。
你留的路,我在走。
她靠着箱壁,闭上眼。耳朵还贴着木板,听着外面有没有回应。等了半炷香,墙外又传来嘡嘡声,三下,停,三下。
她没再敲。
她知道他们在,这就够了。
她现在不想逃了。
她想查。
查清楚陆青崖到底还留了什么。查清楚钦天监为什么非要她死。查清楚那些被关在墙里的“容器”,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摸了摸腰间,银针囊空了,但那支素银簪还在。她拔下来,簪尖很利。她把簪子塞进铜钉的孔里,轻轻一转。钉子晃了晃,发出极轻的“吱”声。
她记下了这个声音的频率。
下次敲,她要用这个节奏。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盯着箱壁上那行血字。
“若你入局,我必留路。”
她喃喃:“那你呢?你入局的时候,谁给你留过路?”
没人回答。
她也不需要回答。
她把簪子重新插回头发,坐正了身子。手指搭在铜钉上,随时准备回应外面的敲击。
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查案。
她是一根线,连着过去那些不敢闭眼的人。
她得把这根线,拉到底。
墙外,嘡嘡声又响了。
她抬起手,铜钉轻碰木板。
嘡——嘡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