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嘶吼,炸得帐外守卫的亲兵魂飞魄散。
他们惊恐地掀开帐帘,看到的是王景仁赤红的双眼和扭曲狰狞的面容。
“大帅!不可啊!”
仅存的几个还算理智的汴梁系将领冲了进来,扑倒在地。
“军心已散!士卒冻饿无力!此时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啊!大帅三思!”
“滚开!”王景仁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将领,状若癫狂,“死路?老子早就在死路上了!”
“与其在这冰窟窿里冻死饿死,被自己人咒死!不如轰轰烈烈杀出去!”
“杀光沙陀狗!杀了周德威!杀了李亚子!老子要他们的脑袋!要他们的脑袋祭旗!”
他踉跄着冲到兵器架旁,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
剑锋因多日未磨而略显黯淡,却依旧带着森然寒气。
他用颤抖的手,胡乱地将冰冷的铁盔扣在自己枯槁的头上,系带都歪斜着。
“擂鼓!聚将!”
“违令者——斩!!”
咚!咚!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无尽悲凉意味的聚将鼓声,终于在这座冰封地狱的上空,断断续续地敲响了。
鼓点敲在每一个梁军士卒的心上,不是振奋,而是催命!
……
野河冰封的北岸,高邑联军的方向。
周德威勒马立于一片微微隆起的雪坡之上,身后是三百名精悍安静的沙陀精骑。
寒风,卷起他花白的须发和战袍下摆。
他眯着锐利的眼睛,审视着南岸那片死寂的梁营。
连续多日的骚扰,诱敌,伏击,尤其是全歼天武军后,梁营的士气肉眼可见地跌入了深渊。
辕门紧闭,刁斗上的哨兵缩得像鹌鹑,营地里连炊烟都几乎断绝。
一片末日景象。
“老将军,王景仁那厮,怕是真的被吓破胆,冻成冰坨子了。”
身旁一名年轻的沙陀骑将低声笑道,语气轻松,“这鼓声敲得有气无力,跟丧钟似的,哪像是要出兵?”
周德威没有答话,眉头却微微蹙起。
多年的战场直觉,让他隐隐感到一丝异样。
太安静了。
安静得反常。
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王景仁就算再无能,再懦弱,被逼到绝境,困兽的反扑也往往是最为致命的。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沉声道:“不可大意。再靠近些,看看虚实。”
嗒嗒——
三百骑缓缓策马,踏着冰封的河面,马蹄在坚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朝着梁营辕门方向又逼近了百余步。
距离更近了,已经能看清辕门木栅上凝结的厚厚冰棱,能看清刁斗哨兵那麻木呆滞的脸。
周德威目光如炬,仔细扫视着梁营的动静。
营内似乎并无大规模集结的迹象,死寂依旧。
他心中那点疑虑稍稍放下,正欲下令再行一番例行的辱骂挑衅。
突然!
异变陡生!
嘎吱——
哐当!
那扇紧闭的巨大辕门,毫无征兆,被猛地从内部推开。
不是打开一道缝隙,而是彻底洞开!
紧接着,一股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轰鸣,从洞开的辕门内滚滚传来。
那声音,初时沉闷,却以惊人的速度放大汇聚,最终化作山呼海啸般的咆哮!
“杀——!!!”
“杀光沙陀狗——!!!”
“杀——!!!”
类似决堤的冥河!
堪比崩塌的雪山!
无数的人影,无数的刀枪,无数的旌旗,从那洞开的辕门中,汹涌澎湃地冲了出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勉强还能骑在马上的汴梁骑兵残余。
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梁军步兵,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瞪着一双双赤红疯狂眼睛!
没有阵型!
没有章法!
只有倾泻而出的,被绝望和疯狂彻底点燃的毁灭欲望!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推搡着,践踏着,嘶吼着,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带着要将眼前一切撕成碎片的狂暴气势,朝着那区区三百骑,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
烟尘!
遮天蔽日的烟尘!
被无数双破败的靴子和马蹄践踏而起的雪泥冰渣,混合着梁军身上散发的汗臭、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形成一片翻滚的黄褐色烟云。
紧随着那汹涌的人潮,朝着周德威和他的三百骑当头罩下!
十万!
这是真正倾巢而出的十万大军,是王景仁压榨出的最后一点疯狂力量,是这座冰封地狱里所有绝望灵魂歇斯底里的爆发!
规模之庞大,气势之疯狂,远超之前任何一次追击!
周德威和他身后的三百沙陀精骑,瞬间僵立当场。
饶是身经百战的老将,饶是见惯了尸山血海的沙陀勇士,在这一刻,也被眼前这无边无际的疯狂人潮彻底震撼。
三百对十万。
这是何等悬殊,何等绝望的比例!
冰河之上,寒风似乎都凝固了。
三百骑渺小的身影,在对面那遮天蔽日而来的黑色死亡洪流面前,渺小得像几粒尘埃!
刚才还轻松调侃的年轻骑将,此刻脸色煞白。
握着缰绳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胯下的战马也感受到了那毁灭性的气息,不安地打着响鼻,刨动着蹄下的坚冰。
“老将军……”副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颤抖,看向周德威。
周德威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疯狂浪潮,看着那无数双赤红癫狂的眼睛,听着那足以撕碎灵魂的死亡咆哮。
他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坠入深渊般的凝重,和一丝猎物陡然发现自己才是诱饵的荒谬颤栗。
“撤——!”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带着铁与血的决绝,从周德威口中迸发,“向高邑!全速撤退!吹号!示警!”
尖锐刺耳的报警号角,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凄厉,撕裂了凝固的空气,疯狂地吹响。
三百沙陀精骑如梦初醒,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拨转马头。
不需要任何鼓动,求生的本能和严苛的训练,让他们疾如闪电,朝着高邑方向,在冰封的河面上亡命狂奔。
马蹄如雨,踏碎坚冰!
在他们身后,是咆哮翻滚着,紧追不舍的十万死亡洪流。
烟尘蔽日,杀声震天!
冰封的野河,变成了猎手与猎物疯狂角逐的死亡赛道。
周德威和他的三百骑,无异于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被身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