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野河，成了修罗狂奔的赛道。
周德威伏在马背上，花白的须发在脑后笔直地飞扬。
冰冷的空气，狠狠刮过他的脸颊，灌进肺里，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耳畔是震耳欲聋的恐怖喧嚣，那是身后十万绝望大军发出的死亡咆哮。
大地在呻吟！
咔咔咔咔——
坚硬的冰面，在无数双破败皮靴和瘦弱马蹄的疯狂践踏下，剧烈震颤。
三百沙陀精骑，在冰面上亡命飞驰。
每一名骑士都死死伏低身体，几乎与狂奔的战马融为一体。
鞭子早已抽断，只能用靴跟狠狠撞击马腹，榨取着坐骑最后一丝潜能。
战马口鼻喷出的白沫，瞬间被狂风扯碎。
冰屑雪尘，被铁蹄高高扬起，在身后形成一道短暂而浑浊的尾迹，旋即被那汹涌而来的黄褐色烟尘巨浪，无情吞噬！
嗖！嗖嗖嗖——
噗嗤！
“呃啊！”
梁军前锋骑兵和弓弩手，在癫狂的驱使下，不顾一切地拉弓放箭。
箭矢如同飞蝗，带着尖锐的呼啸，从后方、侧后方，泼洒而来！
虽然大多因颠簸和仓促而失了准头，但在这密集的攒射下，依旧不断有沙陀骑兵中箭落马。
一名骑士闷哼一声，后背中箭，身体猛地一晃，却咬牙死死抓住缰绳，继续狂奔。
另一名骑士的战马后腿，被流矢射中，悲鸣一声。
前蹄失稳，连人带马翻滚着砸在冰面上，眨眼间就被后方汹涌而至的梁军人潮淹没，连一点浪花都未曾溅起。
“老六！”
旁边的沙陀骑兵目眦欲裂，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只能发出野兽般的悲嚎，将身体伏得更低。
死亡的阴影，紧紧贴着后背！
那震天的杀声，杂乱的马蹄声，垂死的惨嚎，兵器的碰撞声，混合着冰面碎裂的脆响，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音浪，不断冲击着每一个沙陀骑士的神经。
三百人的队列，变得越来越稀疏！
周德威头盔上的一束红缨，被一支劲矢擦过，齐根而断，随风飘散。
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布满风霜的老脸如同铁铸，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冰冷而狂热的火焰。
他一边控缰狂奔，一边声嘶力竭地咆哮，“分人！分人出去！必须把消息送回去！”
“告诉晋王！梁军倾巢而出，全军压上！告诉殿下！决战——就在今日！快——！”
“老将军！末将去！”一名左肩还插着半截断箭的年轻亲兵队正，嘶吼着应命。
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在高速奔驰中硬生生偏转方向，脱离主队，斜刺里朝着河岸方向冲去。
另两名悍勇的亲兵，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掩护他们！”
周德威须发戟张，炸雷般的怒吼再次响起。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角弓，看也不看，反手对着后方追得最近的一小队梁军骑兵，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连珠箭！。
咻！咻！咻！
噗！噗！
“呃啊！”
冲在最前的两名梁军骑兵，应声落马！
这精准而凶狠的反击，稍稍阻滞了追兵的势头。
趁着这稍纵即逝的空隙，那三名肩负重任的沙陀信使，终于冲上了野河北岸坚实的冻土。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三人狠狠一夹马腹，战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朝着高邑方向，化作三道卷起雪尘的狂飙，亡命而去！
他们身后，是梁军追兵射来的徒劳无功的零星箭矢。
看着信使成功登岸，周德威心中巨石稍落，但危机远未解除。
身后的死亡洪流，越来越近！
那狰狞的面孔，赤红的双眼，破烂的衣甲，高举的兵刃，都已清晰可见！
混乱的箭雨更加密集，沙陀骑兵不断有人落马！
“结阵！回身！射一轮！”周德威猛地勒转马头，战马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弧线。
仅存的二百余骑沙陀精骑，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战斗素养。
几乎在周德威勒马的同时，所有骑士齐刷刷勒缰，转身。
动作一气呵成，直接由逃窜转为面对追兵，一张张强弓瞬间拉满！
“放——！”
嗡——
一片密集的黑色箭雨，带着沙陀人特有的狠辣刁钻，迎着扑来的梁军前锋兜头罩下。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突然的反击！
噗噗噗噗！
冲在最前面的梁军步兵，登时倒下一片。
惨叫声，咒骂声，人仰马翻的混乱，同时爆发！
梁军汹涌的势头，为之一滞。
“撤！继续撤！”
周德威毫不停留，一击得手，立刻拨马，率领着部下再次向高邑方向狂奔。
这精准而凶狠的反击，直如在疯狂扑来的野兽鼻子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虽不能致命，却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也再次印证了他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判断！
……
高邑城头，赤旗猎猎。
李存勖按剑肃立，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笔直地飞扬。
他年轻的脸庞紧绷，眉头微蹙，目光死死锁定着野河南岸那片翻滚不休，越来越浓重的黄褐色烟尘。
以及烟尘前端那黑点般渺小，却在亡命狂奔的己方骑兵。
震天的杀声隐隐传来，震得城垛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报——！殿下！野河方向！梁军营门大开，有大队人马涌出！正向周老将军追去！”
瞭望塔上的哨兵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再探！”李存勖声音沉稳，眼神却更加锐利。
城墙上，王镕、王处直以及晋军诸将肃立两侧，脸色凝重。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从南方席卷而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突然！
“报——！！！”
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声，由远及近。
只见高邑北门方向，三骑快马疯魔般冲来。
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汗气蒸腾，简直像是刚从沸水里捞出。
马背上的骑士，更是惨烈：
一人左肩插着半截断箭，鲜血浸透了半边衣甲；
一人头盔不知去向，脸上布满冻伤和血口；
最后一人伏在马背上，生死不知！
“殿下！殿下！急报！周老将军急报——！”
那名肩插断箭的队正，滚落下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如同破锣，带着血沫。
城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存勖一个箭步冲到垛口，厉声喝问：“讲！”
那队正挣扎着单膝跪地，昂起头，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周德威的嘱托，一字一句，吼了出来，声震城头：
“梁军尽出矣——！其兵虽盛——！然喧嚣不整——！阵脚混乱——！破之必矣——！”
“周老将军请殿下——速整军——决——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