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辩论·理性交锋
书名:失控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36260字 发布时间:2025-08-19

第四章 辩论·理性交锋

林溪抱着《孤独的灯塔》,几乎是逃回宿舍的。推开门,迎面撞上苏晴和李薇兴奋的脸。

“林溪!你回来得正好!”苏晴一把拉住她,“走走走,去礼堂!”

“去…去哪儿?”林溪还没从办公室的羞窘中缓过神,下意识把怀里的笔记本抱得更紧。

“辩论赛决赛啊!校队对隔壁理工大!江屿是一辩!王牌主力!”李薇已经换好了小裙子,正对着镜子补口红,语气带着崇拜,“听说理工大今年很强,特意请了外援,火药味十足!这种巅峰对决错过要后悔一学期!”

江屿的名字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林溪尚未平静的心湖,瞬间又搅起波澜。下午办公室那一幕再次清晰浮现——他蹲在机柜前,余光扫过地上摊开的、写满她心事的纸页……她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我…我就不去了吧?”林溪想退缩,“稿子还没整理完……”

“哎呀!灵感需要碰撞!说不定辩论能给你新思路呢?”苏晴不由分说,抢过她怀里的笔记本塞到上铺枕头下,又抓起她那个旧帆布书包,“书包装上水和本子,万一有灵感呢?走走走!再晚没位置了!”她半拖半拽地把林溪拉出了门。

南星大学的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决赛的气氛果然不同凡响,观众席几乎坐满,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与紧张。舞台被布置成标准的辩论台,聚光灯下,红蓝两方的名牌熠熠生辉。南星大学队,一辩位置的名牌上,清晰地印着“江屿”。

林溪被苏晴拉着挤到后排角落勉强找到两个位置。她刚坐下,就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来。抬眼望去,隔着几排座位,沈薇正坐在视野极佳的前排,身边围着几个同样打扮精致的女生。沈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了然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嘴角似乎还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在说:看,你也来了。林溪立刻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书包粗糙的边缘,旧书包的背带勒在肩上,提醒着她的格格不入。

“哇!开始了开始了!”李薇激动地低呼。

辩题在大屏幕上亮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科技的高速发展,是否在本质上削弱了人文精神的厚度?

正方(南星大学):科技发展本质上削弱了人文精神厚度。
反方(理工大):科技发展并未削弱,反而拓宽了人文精神的载体与传播。

聚光灯骤然聚焦在正方一辩席。江屿站起身。他今天穿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下颌线更加冷峻。舞台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属光泽。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拿起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如同精密仪器启动前的校准。

“谢谢主席,各位评委,对方辩友。”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嘈杂,“我方观点:科技的高速发展,在本质上,正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侵蚀着人文精神的根基,削弱其厚度。理由有三。”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后敲下的代码,逻辑链条环环相扣,坚不可摧。

“第一,效率崇拜与深度思考的消解。 科技追求的是效率、便捷、即时满足。信息爆炸时代,算法推送精准投喂我们‘想看’的内容,构筑起强大的‘信息茧房’。深度阅读、系统思考、对复杂议题的耐心探讨,被碎片化信息和即时反馈所取代。当140字的微博热搜取代了严肃的社论,当短视频的感官刺激淹没了文学经典的沉潜,人文精神所依赖的深度思考土壤正在板结、退化。对方辩友所言的‘拓宽载体’,恰恰是稀释浓度的开始。”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信息茧房”……这正是她下午在选题会上提出的核心概念!此刻从江屿口中用如此冰冷理性的语言剖析出来,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容辩驳的力量。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帆布书包。

“第二,工具理性对价值理性的僭越。 科技思维的核心是工具理性——追求目标的最优解。但人文精神的核心是价值理性——追问意义、守护伦理、关怀人性。当AI算法决定谁获得贷款、谁被推荐工作;当大数据预测犯罪倾向而忽略个体情境;当基因编辑技术叩问‘完美人类’的伦理边界……我们是否正滑向一个用效率衡量一切、用数据定义价值的深渊?工具理性的过度扩张,正在挤压价值理性存在的空间,人文精神的核心关怀——对人的尊重、对差异的包容、对意义的追寻——正在被冰冷的计算逻辑所消解。”

礼堂里一片寂静,只有江屿冷冽的声音在回荡。林溪屏住呼吸,看着台上那个仿佛由纯粹逻辑构成的身影。他引用的例子精准而犀利,直指科技发展中最尖锐的伦理困境。他的论述,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科技华丽外衣下可能存在的病灶。

“第三,虚拟连接与现实疏离的悖论。 科技拉近了物理距离,却疏远了心灵距离。社交媒体上点赞无数,现实中却可能对邻里的困境漠不关心;虚拟世界的情感投射泛滥,现实中建立深度亲密关系的能力却在退化。人文精神强调的共情、理解、面对面的真实连接,正被屏幕和信号所中介、所稀释。当‘附近’消失,当‘在场’被‘在线’取代,滋养人文精神的真实人际土壤正在变得贫瘠。”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反方席位,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综上所述,科技发展带来的效率提升与载体丰富,无法掩盖其对人文精神赖以生存的深度思考土壤、价值理性空间以及真实人际连接的侵蚀与削弱。这种削弱是本质性的、结构性的,而非对方辩友所描绘的简单载体迁移。我方坚持认为,科技的高速发展,在本质上,削弱了人文精神的厚度。陈述完毕。”

他放下话筒,微微颔首,动作干脆利落,重新坐回座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冷静得像一台刚刚完成完美运算的超级计算机。

礼堂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惊叹。李薇激动地抓住苏晴的胳膊:“太帅了!逻辑太强了!简直碾压!”苏晴也拼命点头。

林溪却感到一阵寒意。江屿的论述无懈可击,像一座由冰冷理性和坚硬事实构筑的堡垒。他精准地击中了科技发展的痛点,甚至引用了她提出的“茧房”概念。但正是这种绝对的正确和冰冷,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他构建的逻辑世界里,情感、直觉、那些无法被量化的“人文温度”,似乎都被剥离了存在的价值。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指尖冰凉。这和他下午在办公室看到那些“矫情”文字时,会是同一种思维模式吗?在他眼中,她的那些思考和挣扎,是否也属于需要被“优化”掉的低效噪音?

反方一辩的立论同样精彩,强调科技赋能人文传播、创造全新艺术形式、促进跨文化理解。自由辩论环节更是刀光剑影,唇枪舌剑。但江屿始终是南星队最稳固的基石。无论对方抛出怎样刁钻的问题或数据,他总能第一时间抓住逻辑漏洞,用更精准的数据、更严密的推理进行反击。他的反应速度快得惊人,语言精炼如代码,每一次发言都直击要害,将反方的论点一层层剥开、瓦解。他的冷静和强大,几乎成了南星队无形的气场支撑。

最终,毫无悬念,南星大学队以大比分优势获胜。江屿毫无争议地当选本场最佳辩手。

礼堂里掌声雷动,欢呼四起。队友们兴奋地围住江屿,拍着他的肩膀。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仿佛胜利是理所当然的程序运行结果。沈薇已经带着她那群朋友,如同众星捧月般快步走向舞台侧翼,显然准备第一时间送上祝贺。

“太精彩了!”苏晴意犹未尽,拉着林溪,“走,我们也去后台看看?说不定能跟江神说上话!”

林溪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看着沈薇自信张扬的背影,看着被众人簇拥却依旧疏离的江屿,再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损的帆布书包,下午那种被赤裸裸窥视的羞耻感再次涌上心头。她退缩了。

“我…我去趟洗手间。”她找了个借口,挣脱苏晴的手,低着头,逆着散场的人流,匆匆离开了喧嚣的礼堂,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

礼堂外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月光清冷地洒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径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江屿在辩论台上的每一个画面,那些冰冷精准的词句,以及他最后看向沈薇方向时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或许只是她的错觉?)。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沮丧包裹着她。她和他,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她经过图书馆侧面那条僻静的回廊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月光下的碎冰,瞬间击碎了夜的宁静:

“林溪。”

她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个声音……她僵硬地转过身。

月光如水,流淌在青石板路上。江屿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廊柱旁,深灰色衬衫的领口解开了第一粒纽扣,似乎刚刚摆脱了后台的喧嚣。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看不真切情绪。图书馆透出的暖黄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不是应该被沈薇和队友们簇拥着吗?怎么会在这里?还叫出了她的全名?

林溪的大脑一片空白,抱着帆布书包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下午办公室那摊开的笔记本,此刻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里。

“你的观点,”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却少了几分辩论场上的锋利,“选题会上,关于‘茧房’和算法对理解异质思想的消解。”

林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果然看到了!他是在讽刺吗?用他无懈可击的逻辑来碾压她那些感性的、不成熟的想法?

她紧张地等待着审判,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他握着保温杯的手上——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冷静的力量感。

“很敏锐。”他接着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触及了核心问题。算法过滤机制对认知多样性的抑制,是当前人机交互伦理的关键困境之一。”

林溪愕然地抬起头,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月光下,那里面似乎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或冰冷,而是一种……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段有价值的代码。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依旧锁着她,“你只强调了过滤带来的认知窄化风险。忽略了算法同样可以成为主动探索未知领域的工具。比如,基于协同过滤的跨圈层内容推荐,理论上可以打破信息壁垒。”

他的思维跳跃极快,直接从现象跳到了技术实现的可能路径。林溪被这突如其来的“技术探讨”弄得有些懵,但骨子里对文字的执着和对辩题的不甘瞬间压过了羞怯。

“理论上?”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倔强,“但实践呢?算法追逐的是用户粘性和停留时长,它的底层逻辑是迎合偏好,而非挑战认知舒适区。主动探索需要用户强大的内驱力,而算法恰恰在消解这种内驱力,因为它提供了唾手可得的‘舒适’!就像…就像文学创作,真正的突破往往源于对陌生和不适的主动拥抱,而非被喂养的甜腻糖果!”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胸口起伏。她竟然在反驳江屿?这个念头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眩晕。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礼堂隐约的喧闹和近处树叶的沙沙声。月光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江屿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他握着保温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杯壁光滑的表面。沉默在蔓延,但这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带有压迫感的真空,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思考的重量。

就在林溪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再次落荒而逃时,江屿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少了几分辩论场上的绝对理性,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

“主动拥抱‘不适’……”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目光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上,“这需要强大的精神内核。并非所有系统都能承受这种……‘压力测试’。”

他像是在评价一个程序,又像是在阐述一个关于人性的观察。说完这句有些晦涩的话,他没有再看林溪,而是微微侧过身,拧开了保温杯的盖子,氤氲的热气在月光下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线条。

“你的文字,”他忽然说,声音几乎要淹没在夜风里,目光依旧落在升腾的热气上,“很特别。”

林溪浑身一震,像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她猛地抬头看向他,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他……他说什么?她的文字?他指的是……下午看到的随笔?不是批评,不是嘲笑,而是……“很特别”?

没等林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江屿已经重新盖上了杯盖。他不再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她微微颔首,一个极其克制而疏离的动作。然后,他转过身,迈开长腿,沿着月光铺洒的石板路,朝着与礼堂喧嚣相反的方向——大概是计算机学院实验楼的方向,沉默地离开了。挺拔的背影很快融入图书馆高大的阴影之中,像一座移动的冰山重新沉入深海。

夜风卷起几片早落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擦过林溪的脚边,落在她旧帆布鞋旁。

林溪呆呆地站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磨损的书包。指尖下粗糙的帆布触感如此真实,而刚才发生的一切却像一场恍惚的梦。

他叫了她的全名。
他肯定了她选题会上的观点。
他反驳了她,却又引用了她关于“拥抱不适”的比喻。
最后……他说她的文字“很特别”。

冰山的内部,原来并非绝对的死寂。那一道在第三章结尾悄然点亮的微光,似乎并未熄灭,反而在刚才这场月光下短暂的交锋中,微微摇曳了一下,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温度。

她低头,看着脚边金黄的银杏叶,又抬头望向江屿消失的方向,图书馆的阴影深邃而沉默。心湖里,被冰山撞击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带着冰冷的困惑,和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辩论台上那无懈可击的冰冷逻辑,与月光下那句低沉的“很特别”,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

 

 

 

第五章 无声轨迹与图书馆的暖光



礼堂外那场月光下的简短交锋,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溪心里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几乎是飘回宿舍的,脚步虚浮,怀里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此刻似乎沉甸甸地压在心口,里面装着江屿那句低沉的“很特别”,像一块灼热的炭。

宿舍里,苏晴正对着镜子卸妆,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显然还沉浸在辩论赛胜利的兴奋里。李薇已经爬上床铺,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带笑的脸。

“回来啦?洗手间去那么久?”苏晴从镜子里瞥见林溪魂不守舍地进来,随口问道。她脸上贴着卸妆棉,动作麻利。

林溪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有些躲闪。她不敢对上苏晴探究的眼睛,生怕自己此刻脸上滚烫的温度和混乱的心跳声会被敏锐的闺蜜一眼看穿。她快步走到自己书桌前,假装整理桌上散落的稿纸和书本,手指却微微发颤,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幸好杯子里只剩浅浅一层底,只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呀!小心点!”苏晴转过头,“魂儿丢礼堂了?还在回味江神的英姿?”

“没…没有。”林溪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拭桌面,心跳得更快了。江屿最后消失在图书馆阴影里的挺拔背影,和他那句低沉的评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需要校对的稿件上,一行行文字在眼前晃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指尖下粗糙的稿纸边缘,也莫名让她想起江屿摩挲保温杯杯壁时,那骨节分明、带着冷静力量感的手指。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宿舍窗外。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图书馆那栋灯火通明、如同巨大知识方舟的建筑轮廓。其中一扇窗户,正对着她们宿舍的方向,里面透出温暖而恒定的光。江屿…他此刻会在那里吗?在那些冰冷的服务器和闪烁的代码之间?他刚才离开的方向,确实是计算机学院实验楼的方向。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带着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冲动。她猛地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手指有些急切地拨开里面杂乱的文具和旧笔记,直到触碰到一个硬壳笔记本的边缘。她把它抽了出来——正是下午被风吹落、写满她那些隐秘心事的《孤独的灯塔》。

笔记本的封面带着被翻阅多次的柔软痕迹。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打开一个尘封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匣子,慢慢翻开了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些关于成长的迷茫、小镇女孩初入繁华的格格不入、对未来的惶恐,还有那些在寂静深夜里捕捉到的、转瞬即逝的细小情绪——一片落叶的飘零轨迹,食堂窗口阿姨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图书馆某个角落里常年弥漫的旧书香气……她用自己最敏感细腻的笔触,将它们一一捕捉、封存。

以前,她只觉得这些是羞于见人的“矫情”。可今晚,在图书馆冰冷的回廊里,那个由纯粹逻辑和冰冷理性构成的人,用他那几乎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给它们打上了一个标签:“很特别”。

这三个字,像一把小小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她内心某个紧锁的阀门。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的勇气,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期待,悄然滋生。她的文字…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价值?值得那个仿佛由代码和真理构成的江屿,给出这样一句评价?

她翻到下午被风吹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一段关于深秋银杏的观察,笔触带着她惯有的敏感和一点点自怜式的孤独感。指尖拂过那些文字,心跳依然有些快,但不再是纯粹的羞耻,而是多了一种奇异的、被肯定的暖流,虽然这肯定来得如此突兀和难以理解。

就在这时,她翻页的手指顿住了。下一页的顶端,靠近装订线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折痕,突兀地出现在那里。那折痕非常新,纸张纤维的断裂痕迹清晰可见,绝非她以前翻阅时留下的。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午在办公室,笔记本被风吹落摊开在地,江屿蹲在机柜前……是他吗?是他翻动过,并且留下了这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折角?这小小的物理痕迹,像一个无声的证据,冰冷而确凿地指向了一个事实——他不仅看到了那些文字,还曾停留,甚至可能……阅读了不止一页?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那句“很特别”更加强烈。仿佛那个无形的、无处不在的“被注视感”,在此刻具象化了。一股强烈的羞赧再次席卷而来,脸颊烫得惊人,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好奇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他看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那些她视为“矫情”的细腻感触,在他那由逻辑和效率构建的世界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冗余的数据,还是……某种他无法解析,却又无法忽视的“异常信号”?

宿舍的灯熄了。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远处图书馆的灯火,如同夜海上的灯塔,恒久地亮着。苏晴和李薇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悠长。林溪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脑海里,辩论台上江屿无懈可击的冰冷逻辑、月光下他低沉的嗓音、那句“很特别”、还有那个崭新的折角……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交织缠绕,反复冲撞。冰冷的困惑和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悸动,在她心湖深处激烈地搅动着。那个巨大的、由理性和效率构筑的冰山,内部似乎并非一片死寂的荒原。那一道悄然点亮的微光,在黑暗中,固执地摇曳着,吸引着她,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她和他之间那条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今晚之后,似乎变得更加幽深难测,却又隐隐透出某种未知的、令人心悸的引力。



时间像指缝里漏下的沙砾,在无声的关注与细微的涟漪中悄然滑过几日。

校刊编辑部新一期的选题会定在周三下午。林溪抱着笔记本和一沓搜集来的资料,脚步匆匆地穿过连接教学区和生活区的银杏大道。金黄的扇形叶片已铺满了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道路尽头——那是计算机学院实验楼的方向。

自从那晚之后,一种隐秘的雷达仿佛在她体内悄然启动。在拥挤的食堂,她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寻找那个冷峻挺拔的身影;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阅览区,她总会下意识地留意靠近窗边、光线最好、也最安静的几个固定座位。她甚至开始留意朋友圈里那些几乎从不更新动态的账号,指尖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然而,江屿像是彻底融入了实验楼那片由代码和服务器构成的冰冷世界,踪迹难寻。偶尔几次远远瞥见,也总是在他步履匆匆赶往某个实验室,或者被一群同样穿着深色系、神情专注的技术型同学包围着讨论着什么,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那晚月光下短暂的、带着奇异温度的交锋,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恍惚的梦。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像初冬清晨的薄雾,无声地笼罩下来。她紧了紧怀里的笔记本,加快了脚步。也许,那句“很特别”,真的只是他基于某种逻辑分析得出的客观结论,就像评价一个运行尚可但存在优化空间的程序模块?那个折角,也可能只是笔记本掉落时无意中造成的?

林溪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当务之急,是应付好眼前的选题会。她推开编辑部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主编学姐正低头翻看着什么,几个相熟的编辑在低声交谈。

她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刚把资料摊开,会议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一股清冽而昂贵的香水味先飘了进来,随后是清脆的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沈薇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外搭一件浅驼色的大衣,妆容精致,如同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林溪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居高临下的了然。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沈薇怎么会来这里?校刊编辑部和艺术系,平时几乎毫无交集。

“薇薇?”主编学姐抬起头,有些意外,随即热情地招呼,“稀客啊!快坐快坐!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沈薇优雅地拉开林溪斜对面的椅子坐下,将一只限量版的手袋随意放在桌上,动作流畅自然。“学姐好呀,”她声音清甜,“听说你们这期在策划一个关于‘科技时代的人文温度’的专题?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掠过林溪,“正好,我们艺术系最近有个新媒体艺术展,探讨的就是科技与情感表达的边界,或许能给你们提供些跨界素材?”

她的话滴水不漏,合情合理。主编学姐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我们正愁素材视角不够丰富呢!薇薇你可是帮大忙了!”

沈薇微笑着点头,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始终若有似无地缠绕在林溪身上。林溪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浑身不自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沈薇目光里传递的信息:我知道你,我知道那天晚上,我知道你和江屿有过接触。

“对了,”沈薇仿佛刚想起来,转向主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听说你们文学版块这次有个很‘特别’的新人?文字很有想法?”她刻意加重了“特别”两个字,目光终于直直地投向林溪,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林溪,对吧?选题会上提出‘信息茧房’那个概念的?”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林溪身上。有好奇,有打量。

林溪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沈薇的话像一把裹着糖衣的尖刀,精准地刺中了她最隐秘的角落。她不仅知道江屿的评价,甚至可能知道那个该死的笔记本!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公开处刑的恐慌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坐在那里,承受着那些目光的洗礼。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旧帆布书包粗糙的边缘硌在腿上,提醒着她的狼狈。

主编学姐似乎没察觉到这微妙的火药味,笑着接话:“是啊,林溪是很有灵气,那观点一针见血!我们正打算围绕这个‘茧房’效应,结合算法推荐对认知模式的影响,做一组深度探讨呢!林溪,资料准备得怎么样了?给大家说说你的核心思路?”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向林溪。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沈薇那带着嘲讽和审视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她几乎无法思考。选题会前准备好的思路,那些关于算法如何塑造认知、如何消解深度思考的论述,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在沈薇那句“特别”的阴影下显得如此可笑和幼稚。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掠过摊开的笔记本,那上面有她搜集的案例,有她记录的思考碎片。她看到了一个被她用红笔圈出来的关键词——“情感计算”。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混乱的脑海。

“主编…学姐,”林溪的声音还有些不稳,但努力挺直了背脊,目光没有躲闪,迎向主编的视线,也避开了沈薇那道无形的锋芒,“关于‘信息茧房’和认知窄化,大家讨论得已经很多了。但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更落地的角度。”

她顿了顿,感受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包括沈薇那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目光。她捏紧了手指,指尖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我们一直在警惕算法带来的‘茧房’风险,警惕它对深度思考和认知多样性的消解。这没错。”林溪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力量,“但我想问的是,在算法已经无孔不入、深度嵌入我们生活的今天,除了被动警惕和批判,我们还能做什么?或者说,算法本身,是否有可能成为传递人文温度的媒介?而不是仅仅作为效率工具,甚至认知牢笼的建造者?”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主编学姐的眉头微微挑起,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沈薇脸上的玩味也淡了几分,转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举个例子,”林溪翻开笔记本,指向一个案例,“现在很多新闻APP,会根据用户的阅读习惯推送定制化新闻。这被认为是‘茧房’的典型。但是否有可能,在算法的底层逻辑里,加入‘人文关怀’的权重因子?”

她越说越快,思路逐渐清晰,仿佛拨开了眼前的迷雾:“比如,当算法识别到用户连续阅读了大量关于灾难、负面社会事件的新闻,情绪倾向明显低落时,它能否主动推送一些温暖人心的社区故事、志愿者行动、或者关于希望与坚韧的人物报道?不是强行灌输正能量,而是在用户可能陷入信息漩涡的泥沼时,递上一根带着温度的‘人文绳索’?”

“再比如,针对老年用户群体,算法能否优化推送逻辑,不仅推送他们可能感兴趣的养生信息,还能主动融入一些社区活动通知、防诈骗知识、甚至简化版的戏曲或老电影推荐?让科技对特定群体的服务,少一些冰冷的‘效率至上’,多一层‘适老关怀’的温度?”

林溪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沉静的、思考的力量。她不再仅仅盯着“茧房”的弊端,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具建设性、也更接地气的方向——如何赋予算法以温度,让它在追求效率的同时,也能传递人文关怀。

“这需要技术开发者拥有更深的人文素养,需要产品经理在用户需求之外,多一层‘情感需求’的考量。也需要我们这些内容创作者,去生产更多元的、真正能触及人心的‘温暖素材’。这或许,才是打破‘茧房’、对抗算法冰冷逻辑的更可持续的路径——不是摧毁它,而是引导它,赋予它温度。”

她说完,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主编学姐的眼睛亮得惊人,她用力地点着头:“好!这个角度好!落地、新颖、有建设性!林溪,你这个‘算法温度论’太棒了!这才是真正有深度、有社会价值的探讨方向!”

其他编辑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看向林溪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和认可。

林溪悄悄松了口气,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她下意识地抬眼,撞上了沈薇的目光。沈薇脸上的玩味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复杂探究的审视,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总是低着头、背着旧书包的安静女孩。那目光里,有惊讶,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挑战的不悦?

沈薇没有说什么,只是端起面前的一次性纸杯,轻轻抿了一口水,动作依旧优雅,眼神却深了许多。

选题会接下来的讨论变得热烈而顺畅,围绕着林溪提出的“算法温度”方向展开。林溪也渐渐融入了讨论,贡献着自己的想法。会议结束,大家陆续起身离开。

林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仗,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兴奋。她刚把笔记本塞进那个磨损的帆布书包,主编学姐叫住了她:“林溪,你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走光了,会议室只剩下她们两人。主编学姐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带着真诚的赞赏:“刚才说得非常好,思路很开阔。这期专题的核心稿,就由你来主笔,围绕这个‘算法温度’深入挖掘,怎么样?”

“我?”林溪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紧张,“学姐,我怕我……”

“怕什么?你的想法最有价值!”学姐打断她,语气坚定,“不过这个题目要写好,光有文科思维不够,还得懂点技术逻辑,至少不能犯基础错误。”她想了想,“这样,我们新版网站和配套的小程序,技术顾问是计算机系的江屿同学在负责对接,他对这些底层算法逻辑很熟。你去找他请教请教,让他从技术实现的角度给你把把关,提提建议。这样稿子更有说服力。”

江屿?!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林溪。刚刚才稍微平复的心跳再次失控般狂跳起来,刚刚在选题会上努力建立起的微弱自信,在这个名字面前瞬间摇摇欲坠。去找他?主动去面对那座冰山?去向他请教她那些关于“算法温度”的、在他眼中可能无比幼稚的设想?

“学…学姐,”林溪的声音有些发干,“一定要找他吗?我…我自己再查查资料也可以的……”

“查资料哪有直接问专家快准狠?”学姐不容置疑地摆摆手,“放心,江屿同学虽然看着冷了点,但专业能力绝对过硬,做事也靠谱。我已经跟他提过校刊这边需要技术支持了,他答应了的。你直接去计算机楼A栋307实验室找他,他最近应该都在那里忙项目。去吧,别怕,拿出你刚才在会上的气势来!”

学姐的话斩钉截铁,没有给她留任何退缩的余地。

林溪抱着书包,像抱着一个沉重的负担,脚步虚浮地走出了编辑部。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散不了她心头的忐忑和寒意。

去找江屿。

主动的。

为了这篇稿子。

这个认知让她头皮发麻。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听到她那些关于“算法传递人文温度”的想法时,脸上可能会浮现的那种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这是什么幼稚童话”的评估表情。她和他之间那条巨大的鸿沟,似乎正张着无形的巨口,等待着她一脚踏空。

她磨磨蹭蹭地走向计算机学院的方向,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实验楼A栋那冰冷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307实验室……那扇门后面,是代码的海洋,是绝对理性的王国,是那座移动的冰山。

她走到楼前,看着那扇需要刷卡进入的玻璃门,里面是穿着实验服、步履匆匆、神情专注的学生们,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硅基生命的冷静气息。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勇气像退潮般迅速消失。她站在楼前的台阶下,像一个误入禁地的异乡人,茫然无措。怀里的旧帆布书包,此刻成了她唯一的依靠,粗糙的触感提醒着她的格格不入。

就在她几乎要打退堂鼓,转身逃离这片令她窒息的“领地”时,身后不远处,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径上,传来了两个男生清晰的对话声。

“……江神也太拼了吧?昨晚又通宵了?307那灯好像就没灭过。”
“是啊,说是赶那个校刊新网站的后台架构。不过刚才好像看他下楼了,估计去图书馆查资料了?还是老地方,三楼东区靠窗那个位置,安静。”

图书馆?三楼东区靠窗?

林溪猛地回头,只看到两个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转角。

那座冰山,此刻不在冰冷的实验楼,而是在……图书馆?那个有着温暖灯光和旧书香气的地方?那个她相对熟悉的“领地”?

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望,混杂着巨大的紧张,瞬间攫住了她。去图书馆找他,似乎比直接闯入那座冰冷的实验堡垒……要稍微容易那么一点点?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改变了方向,脚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朝着图书馆那熟悉而温暖的轮廓快步走去。怀里的书包依旧沉重,但心跳的节奏,似乎不再只是单纯的恐慌,还夹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奔向未知的悸动。

 

 

 

第六章 代码之外的心跳

图书馆三楼东区,靠窗。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在深色的木质桌椅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沉静香气,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秋叶的低语。这里是图书馆最安静、光线也最好的区域之一,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层林尽染的秋山。

林溪的脚步在阅览区入口处顿住,心在胸腔里擂鼓。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一排排靠窗的位置,像雷达搜寻着特定的信号源。

然后,她看到了他。

江屿独自坐在最角落、最靠窗的那张长桌旁。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侧影,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计算机专业的外文书籍,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同样硬壳的册子和一个摊开的黑色皮质笔记本。他左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右手边是一台合上的、线条冷峻的银色笔记本电脑。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褪去了辩论台上的锋芒和实验楼里的冷肃,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普通学生。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看得很专注,眉心微微蹙着,似乎遇到了什么需要深思的问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的金属笔。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图书馆沉静的氛围融为一体。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真的在这里。在这个充满了人文气息的、她熟悉的空间里。那个由代码和服务器构成的冰冷世界,似乎暂时被他关在了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图书馆熟悉的书香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她抱着那个磨损的旧帆布书包,像抱着一面小小的盾牌,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靠近一步,心跳声就在耳边放大一分,掌心沁出薄汗。

终于,她停在了长桌的另一端,与他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阳光正好穿过高大的窗户,落在他们之间的空位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

“江…江屿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片角落的宁静。

江屿转笔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接触到林溪身影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错愕。那错愕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但林溪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波动,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地审视着,没有任何情绪外泄,仿佛刚才那丝涟漪只是她的错觉。

“有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冷,像初冬的薄冰,带着惯常的距离感。听不出任何情绪,也没有寒暄。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他摊开的书本上——《Affective Computing》(情感计算)。这个书名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心头的迷雾。他……在看这个?和她今天在选题会上提出的“算法温度”,似乎隐隐相关?

这个巧合带来的冲击,让她几乎忘了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找回在选题会上对抗沈薇时的那一点点勇气。

“是主编学姐让我来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指尖还是无意识地抠着书包粗糙的边缘,“关于校刊新一期的专题,‘科技时代的人文温度’……学姐说,想请您从技术实现的角度,给我的核心稿提些建议。”

她飞快地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冰冷审视,或者那句“这是什么幼稚童话”的无声嘲讽。

江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淀下去。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请求,视线却微微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旧帆布书包上。书包的背带接口处,磨损得有些厉害,露出了里面灰白色的内衬。

他的目光在那个磨损处停留了大约一秒。很短,但林溪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想掩盖某种难堪的证据。

就在她以为他会收回目光,或者开口用他那种理性的、逻辑严密的方式将她那点“人文温度”的想法剖析得体无完肤时——

“坐。”江屿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听不出情绪。他用下巴朝自己对面的空椅子示意了一下,然后收回了落在书包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书页,手指无意识地又转了一下那支金属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没有嘲讽,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

只有一个简单的、不容置疑的字:“坐。”

林溪愣住了。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种——平静地让她坐下?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仿佛她的出现和请求,只是一段需要被处理的后台程序,不值得投入过多的前台关注。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被忽视的委屈涌了上来。但“坐”这个指令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椅子,在他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把书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书包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她半边身体上,却驱不散她此刻心头的忐忑和僵硬。

江屿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书里,没有再理会她。阅览区恢复了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林溪自己几乎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林溪的目光无处安放。她不敢看他,只能盯着桌面深色的木纹,或者窗外远处摇曳的树影。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摊开的那本《情感计算》,还有他放在旁边的黑色皮质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简约的磨砂质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林溪注意到,在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边缘,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银杏叶?被压得扁平,成了天然的书签。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边缘有些微的卷曲,带着一种被时间定格的脆弱美感。

她的心微微一动。冰冷的代码世界里,一片深秋的银杏叶书签?这反差,和他此刻沉静阅读的样子一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却又莫名地……吸引人。

就在林溪的思绪飘向那片小小的银杏叶时,江屿合上了那本厚厚的《情感计算》,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林溪的心也跟着一跳,立刻正襟危坐,紧张地看向他。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个需要优化的程序模块,专注,理性,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你的核心思路。”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直接切入了主题,“主编提过,关于算法传递‘人文温度’。”

来了!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选题会上的论述,试图组织语言:“我…我的想法是,算法不应该只是冰冷的效率工具。它应该…可以更有温度。比如,在识别到用户情绪低落时,主动推送一些温暖的、有希望的内容,就像…就像递上一根绳索……”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语速也快了起来,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完整表达出来,生怕下一秒就被他打断或者否定。

然而,江屿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转着那支笔,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接收和分析她输出的每一个信息点。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赞同,也没有她预想中的不耐烦或嘲讽。

直到林溪说完,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林溪的心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江屿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回桌面,指尖停止了转笔。他拿起放在保温杯旁边的一支普通黑色水笔,动作流畅地翻开自己那个黑色皮质笔记本新的一页。

就在林溪以为他要写下诸如“逻辑不通”、“技术实现困难”、“理想化”之类的评语时——

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在洁白的纸页上,利落地画了起来。

不是文字,是图。

一个简洁的、由方框和箭头构成的流程图雏形,在他笔下迅速成形。

林溪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情绪识别模块。”江屿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带着一种技术讨论特有的清晰节奏。他笔尖点着最顶端的方框,“需要接入用户行为数据(阅读时长、停留点、滑动速度)、文本情绪分析(NLP情感倾向识别)、甚至生物反馈(如果有可穿戴设备接入)。”

他的笔尖向下移动,画出分支箭头:“设定阈值。连续负面内容摄入量、消极情绪词密度、交互行为异常(如快速滑动关闭)……超过阈值,触发干预机制。”

他的笔尖在代表“干预机制”的方框上顿了顿:“推送内容库建立是关键。需要人工筛选、标注‘温暖’、‘希望’、‘社区连接’等标签内容。算法基于用户画像和实时情绪状态,匹配推送。需避免强行灌输,设置用户自主关闭选项。”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词都精准、简洁,像一行行被编译好的指令。没有评价她想法本身的幼稚与否,而是直接进入了技术实现的拆解层面。那张简洁的流程图,就是他思考的具象化。

林溪完全愣住了。她看着那张在江屿笔下迅速变得复杂而清晰的流程图,看着他专注而冷静的侧脸,听着他用最理性的语言剖析着她那带着感性色彩的构想……

没有否定。

他不仅没有否定,还在用他的方式,尝试将它落地?用冰冷的逻辑,去构建她所期待的“温度”?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笔下不断延伸的线条和标注。

江屿似乎并未察觉她的震惊,笔尖继续在纸上移动,偶尔停顿思考,随即又流畅地画下去。阳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那层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被融化了少许,只剩下纯粹的对问题的思考和拆解。

“老年群体适配。”他继续道,笔尖在另一块区域勾勒,“语音交互优化,简化界面层级,推送内容侧重本地化信息(社区活动、医疗点)、防诈案例(动态更新)、怀旧内容(需版权解决)。算法需降低信息密度,增加重复提示……”

他一边说,一边在相应的流程节点旁写下简洁的技术要点。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抬头看林溪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推演中。那专注的神情,与他辩论时拆解对方论点的样子如出一辙,却又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锋芒,多了一种沉静的、构建的力量。

林溪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涟漪,一圈圈猛烈地扩散开来。

她看着他笔下逐渐成型的、为“温度”而构筑的冰冷逻辑框架,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看着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座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她预想的嘲讽寒光,而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纯粹的……专注的热度。一种为理解她提出的那个看似“幼稚”的想法,而投入的、属于他的方式的认真。

这热度,比图书馆窗外的阳光更烫,无声地灼烧着她紧绷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悸动和更深的不解。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冰冷的逻辑外壳之下,是否真的藏着一颗能够感知“温度”、甚至愿意为之构建通道的心?

 

 

 

第七章 暖光下的暗流与无声守护



江屿低沉而清晰的讲述,伴随着笔尖在纸页上流畅的沙沙声,像一串串精准落地的代码,在林溪的脑海里构建起一座前所未有的桥梁。这座桥梁,一端连接着她那带着理想色彩的“算法温度”构想,另一端,则扎根于冰冷严谨的技术实现土壤。

“……怀旧内容推送,版权库的建立需要校方或第三方合作,技术实现本身反而不是难点。”江屿的笔尖在“版权解决”几个字下划了一道短横,作为强调。他终于停下了笔,目光重新落回林溪脸上,那专注审视的神情,仿佛在等待程序运行后的反馈。

林溪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擂鼓,但最初的恐慌已被一种奇异的激荡取代。她看着那张被墨线分割、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纸页,上面冰冷的方框和箭头,此刻在她眼中仿佛有了生命,跳动着构建“温暖”的脉搏。

“我……我明白了!”她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所以,关键在于内容库的筛选和标注?还有……那个阈值设定的合理性?不能太高导致失效,也不能太低变成骚扰?”她努力消化着他抛出的一个个技术术语,试图抓住核心。

江屿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但林溪捕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肯定。“阈值需要大量用户行为数据训练模型,不断迭代优化。初始设定可以基于心理学研究提供的参考值。”他的解释依旧简洁,却不再像辩论场上那样带着碾压一切的锋利,更像是在陈述一个需要共同解决的课题。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暖融融地笼罩着两人之间那张铺满“代码”与“温度”的桌面。空气里旧书的沉静香气似乎也柔和了几分。林溪鼓起勇气,目光落在他刚刚合上的那本《Affective Computing》上:“江屿同学,你……也在研究这个方向吗?情感计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他专业相关的问题,带着强烈的好奇。

江屿的视线随着她的问话,也落在那本厚重的英文专著上。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封面上轻轻点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知识的严谨态度。

“前沿探索。”他言简意赅,没有过多解释。但林溪敏锐地感觉到,他并未否认,甚至那微微蹙起的眉心,似乎还在思考着书中某个未解的难题。这无声的默认,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他并非对她提出的概念嗤之以鼻,他本身就在这个领域的前沿思考着类似的问题。

“那……”林溪正想再问些什么,试图抓住这难得的技术探讨机会,也试图更靠近一点这座冰山的内部世界。

“哟,这么巧?在图书馆开小灶呢?”一个带着笑意的清亮女声,如同骤然插入的不和谐音符,打破了角落的宁静。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循声望去。

沈薇不知何时已婷婷袅袅地站在了长桌旁,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笑容,目光在江屿和林溪之间流转,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她换了一身剪裁更利落的浅灰色羊绒大衣,手里拎着那只标志性的限量版手袋,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图书馆原有的书香。

“薇薇?”江屿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丝波动快得让人抓不住,仿佛只是被打断思考时的不悦。

“刚在楼下艺术书库找资料,听说你在这‘指导’小学妹,就上来看看。”沈薇自然地拉开江屿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优雅流畅,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将手袋随意放在桌上,目光这才真正落到林溪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林溪同学,对吧?选题会上那个‘算法温度’的提法,挺新颖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夸奖,但眼底深处却没什么温度。

林溪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沈薇的香水味、她审视的目光、她与江屿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熟悉感……都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她。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旧帆布书包粗糙的边缘,指尖冰凉。

“我们在讨论校刊专题的技术实现。”江屿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平稳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情绪,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沈薇那句带着微妙刺探的“开小灶”隔离开来。他并未向沈薇解释更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沈薇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却转向江屿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和那张画满流程图的纸页。她伸出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指尖轻轻点在“人工筛选”、“温暖标签”几个字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想法是挺有情怀的,不过屿,这种人工干预的‘温度’,会不会反而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算法偏见?而且成本也太高了点吧?商业化应用前景可不大乐观哦。”

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林溪构想中最脆弱的部分。林溪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被当众解剖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席卷而来。沈薇站在更高的技术视角和现实角度,轻易地指出了她构想中的“天真”。

江屿的目光落在沈薇的指尖,又移回那张图纸。他没有立刻反驳沈薇,也没有看向林溪,只是沉默了几秒。阳光落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

“任何算法都有偏见基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听不出偏向,“关键在于基线设定是否透明可控,以及干预是否具备可解释性。人工筛选标注,是目前实现‘特定人文关怀意图’最直接可控的方式。成本是问题,但并非无解,社区化众包或者与公益机构合作是可行路径。”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林溪,那眼神依旧专注理性,“‘温度’的定位需要更精准,是‘危机干预’还是‘日常关怀’,目标不同,实现路径和成本模型也不同。”

他既没有全盘否定林溪,也没有附议沈薇,而是用更深入的技术分析将问题拆解,指出了方向也点明了困难。这客观到近乎冷酷的态度,反而让林溪从被沈薇打击的慌乱中稍稍定下神来。他是在……帮她理清思路?还是在用他的方式,回应沈薇的质疑?

沈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她收回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手袋光滑的皮质表面,眼神在江屿和林溪之间打了个转,带着一丝探究和更深的不悦。“行吧,技术问题你们专家讨论。”她语气轻松地岔开话题,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只是随口一提,“对了屿,下周末市美术馆那个新媒体艺术展开幕,策展人是我爸的朋友,给了我几张VIP票,一起去看看?听说有几个作品探讨AI伦理的,你应该感兴趣。”

她抛出邀请,目光带着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密,自然地落在江屿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林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盯着自己帆布书包上那处刺眼的磨损,仿佛那是她此刻狼狈境地的具象化。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但双腿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下周末校刊新版网站上线测试,关键期。”江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响起。他没有看沈薇,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笔记本上,手指无意识地转了一下那支黑色金属笔,“没时间。”

干脆利落的拒绝,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解释。

沈薇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愕然和难堪。她似乎没料到江屿会拒绝得如此直接,尤其是在林溪面前。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林溪放在书包侧袋里的旧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起来,声音在安静的角落显得格外突兀。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指尖因为慌乱而颤抖。手机刚拿出来,屏幕闪烁了几下,竟然在她手中彻底黑屏,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毫无反应!

一股绝望瞬间攫住了林溪。这部老旧的手机是她考上大学时家里咬牙买的二手货,承载着她和家人的联系,里面还存着她没备份的采访录音和刚写了一半的稿子!偏偏在沈薇面前,在她最狼狈的时刻!

“我……我的手机……”她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着手里那块冰冷的“砖头”,巨大的焦虑和窘迫让她眼前发晕。

江屿的目光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他看了一眼林溪手中彻底黑屏的手机,又扫了一眼她惨白的脸色和微微发红的眼眶。

“给我。”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感。同时,他朝林溪伸出了手。

林溪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伸过来的、骨节分明的手掌。给她?给她什么?

江屿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迟钝感到一丝不耐。他直接探身,越过桌面之间的空隙,目标明确地——抽走了林溪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台死寂的笔记本电脑!

林溪完全懵了。她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掀开她那台同样老旧、贴满了防撞贴的笔记本盖子,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了几下,又快速敲击了几个键。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着他专注而冷峻的侧脸。

“驱动冲突,系统文件损坏。”他很快下了诊断,声音平淡无波。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林溪几乎心跳停止的事——他伸出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捏住笔记本底部贴着的那个模糊的、代表盗版系统的标签一角,毫不犹豫地,“嗤啦”一声,将它整个撕了下来!

林溪的脸“腾”地一下红得滴血!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竟然用盗版软件!还被江屿当众揭穿!还是在沈薇面前!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江屿却仿佛根本没在意那标签代表什么,也完全无视了林溪的窘迫和旁边沈薇变得意味深长的目光。他将撕下的标签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屏幕上黑色的命令提示符窗口飞快地滚动着一行行林溪看不懂的代码。

整个过程中,他眉头微锁,神情专注,仿佛眼前只是一台亟待修复的故障设备,而他只是一个高效的技术员。图书馆温暖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撕掉标签的动作如此自然,解决问题的方式如此直接,没有一句多余的询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或探究。

林溪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被他丢进垃圾桶的那个代表她窘迫和贫寒的标签……心湖里冰冷与灼热的浪潮疯狂翻涌。

沈薇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她看着江屿旁若无人地修复着那台破电脑,看着林溪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几分钟后,江屿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老旧的风扇发出吃力的嗡鸣,屏幕闪烁了几下,终于稳定地进入了系统桌面。

“好了。临时方案,文件帮你导出了。”他将笔记本推回到林溪面前,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新建文件夹,里面正是她丢失的文档和录音文件。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维护,“盗版系统不稳定,建议重装正版。”他补充了一句,语气是纯粹的技术建议,听不出任何道德评判。

“谢……谢谢!”林溪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感激,她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笔记本,仿佛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江屿没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脸色不太好看的沈薇:“还有事?” 逐客的意味,清晰而冷淡。

沈薇深深看了江屿一眼,又瞥了一眼抱着电脑、脸色依旧苍白的林溪,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没事了,你们忙。”她拿起手袋,优雅起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逐渐远去,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昂贵香水味。

角落里只剩下林溪和江屿,还有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流程图。

林溪抱着电脑,心脏还在狂跳,指尖残留着方才的冰凉和此刻电脑外壳的温热。她看着对面重新拿起笔,似乎准备继续在流程图上补充细节的江屿,那句撕心裂肺的疑问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为什么?”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困惑、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帮我?还有……这个?”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画满了方框箭头的纸上。

江屿握笔的手指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再次直视林溪。阳光落在他眼底,映出清晰的、属于她的倒影。图书馆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时间凝滞在两人目光交汇的这一点。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技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探究,仿佛要解析她这个问题背后复杂的代码逻辑。林溪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林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给出一个“任务所需”、“技术挑战”之类的冰冷答案时,江屿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漾开,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

“工具没有温度。”他的目光扫过那张流程图,又落回林溪脸上,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微弱的星火跳动,“但使用者有。”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重新低下头,笔尖落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继续勾勒着那些为“温度”而生的冰冷逻辑框架。

林溪僵在原地,怀里抱着温热的电脑,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九个字。

工具没有温度。
但使用者有。

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包裹着他专注的身影,也照亮了她心中那座巨大冰山底部,悄然裂开的一道缝隙。缝隙深处,仿佛有暖流涌动,无声地消融着冰冷的壁垒。

 

 

 

第八章 余震与裂痕

图书馆的暖光里,江屿那句“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像一道咒语。
我抱着失而复得的电脑逃出图书馆,满脑子都是他撕掉盗版标签时干脆利落的手指。
家教时,雇主挑剔的嘴脸和沈薇香水味混在一起,胃里翻江倒海。
手机屏幕裂得像我的心,直到一条陌生转账信息点亮了屏幕——
“预支稿费。正版软件链接附后。”
署名:江屿。



图书馆角落的空气重新流淌起来,带着旧书尘埃的味道,却再也洗不去沈薇留下的昂贵香水尾调。林溪抱着那台被江屿救活的旧笔记本,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胸腔里疯狂冲撞的心跳和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羞耻感。江屿那句“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反复跳跃。

她不敢再去看对面那张线条冷峻的侧脸,更不敢深究那话语里是否藏着别的含义。巨大的感激和更巨大的窘迫在她身体里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我……我该走了!”林溪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椅子腿,在安静的阅览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手忙脚乱地扶住椅子,脸颊烧得滚烫,几乎不敢抬头,“谢、谢谢你帮忙!技术问题……我、我回去再消化一下!”她语无伦次,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角落,逃离江屿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她胡乱地把那张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塞进书包,连同那台滚烫的电脑,像是抱着偷来的赃物,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拐过巨大的书架,才终于消失。

图书馆外,深秋的冷风兜头灌来,吹得林溪一个激灵,也吹散了些许脸上的燥热。她大口呼吸着微凉的空气,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的酸楚。刚才那短短几十分钟,像是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

手机屏幕碎裂的纹路在昏暗的天光下更加刺眼。林溪盯着那蛛网般的裂痕,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下午四点,她还有一份家教。



公交车颠簸着驶向城市另一个角落的所谓“高档小区”。窗外的街景从古朴安静的校园区,逐渐变成高楼林立的繁华地带,霓虹灯初上,勾勒出冰冷的都市轮廓。林溪缩在靠窗的座位,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旧帆布书包,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盔甲。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图书馆里的每一个细节:江屿低沉讲述技术方案时专注的侧脸;沈薇带着审视和优越感的笑容;那张被撕掉的、代表她所有窘迫的盗版系统标签;还有最后那句,如同投入冰湖的滚石般的话语……

“工具没有温度。但使用者有。”

他的手指捏着标签一角撕下时,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丝鄙夷。那动作,和他敲击键盘修复电脑时一样,带着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那专注本身,像一道微光,意外地穿透了她因自卑和羞耻而筑起的厚重壁垒。

心湖里,冰冷与灼热的浪潮依旧在激烈地翻涌碰撞。她分不清那灼热是感激,还是某种更陌生、更让她心悸的东西。沈薇审视的目光和那声带着轻蔑的“开小灶”,则像冰冷的针,不断刺穿着那点微弱的暖意。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纷乱的画面和声音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需要钱,需要这份家教。手机坏了,修又是一笔开销,家里的生活费还要按时寄回去……现实像冰冷的铁钳,瞬间夹紧了她的思绪。

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位妆容精致、穿着真丝家居服的年轻女人,姓周,是林溪辅导的那个三年级小男孩的妈妈。周太太挑剔的目光扫过林溪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那个破旧的帆布包,尤其在看到林溪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的苍白和一点狼狈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小林来了?快进来吧。鹏鹏在房间等你呢。”声音还算客气,但那眼神里的衡量,林溪太熟悉了。

小男孩鹏鹏正趴在昂贵的地毯上玩最新款的乐高,看到林溪进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嘴里叼着进口巧克力棒,含糊地喊了声“老师”。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昂贵的香薰味道。

林溪放下书包,拿出准备好的奥数题集。刚讲了两道基础题型,鹏鹏就烦躁地把铅笔一扔:“老师,这题好无聊啊!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呢?再说一个!”

林溪耐着性子:“鹏鹏,先做完这几道基础题,巩固一下思路,老师再给你讲个新的,好不好?”

“不要!现在就要听!不然我不做了!”小男孩任性起来,胖乎乎的小手一挥,直接把摊开在桌上的习题册扫到了地上。纸张散落一地。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胃里一阵翻搅。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涌上的疲惫和委屈,弯腰去捡那些散落的纸张。就在她蹲下身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清冽香水味,混合着房间里浓郁的香薰,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鼻腔。

是沈薇身上的味道!

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将图书馆里那令人难堪的一幕重新拽回眼前。沈薇审视的目光、江屿沉默的侧脸、那张被撕掉的标签……所有画面伴随着这股香水味汹涌而至,仿佛一个无形的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酸水猛地涌上喉咙口。林溪脸色煞白,猛地捂住嘴,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干呕出来。

“怎么了?不舒服?”周太太不知何时站在了儿童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花茶,语气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关切,眼神却落在林溪苍白的脸上和散落一地的习题册上,显然有些不悦。

“没……没事,周太太。”林溪勉强压下那股恶心感,飞快地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整理好,指尖冰凉,“可能……可能中午吃得不合适。”

“年轻人,饮食还是要注意的。”周太太淡淡地说,目光扫过林溪放在旁边椅子上那个旧得脱线的帆布包,“教孩子学习,自己的精神状态很重要。鹏鹏爸爸马上回来了,看到老师这样……”她没说完,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

无形的压力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林溪胸口。她咬紧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对不起,周太太,我会注意。我们继续吧。”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视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那如影随形的香水味幻影,耐着性子引导鹏鹏重新拿起笔。孩子依旧心不在焉,小动作不断,林溪只能一遍遍重复讲解。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熬到了下课时间。林溪几乎是虚脱般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周太太拿着钱包走过来,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却没有立刻递给林溪。

“小林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语调,“鹏鹏最近的学习状态你也看到了,有点浮躁。我们做家长的,花这么多钱请家教,是希望能看到效果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溪脸上,“你是个好孩子,踏实,但教小孩子,光是踏实可能还不够。需要点……嗯,方法和活力?下次课,我希望看到鹏鹏能更专注一点。不然的话,我们可能要考虑换……”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两张红色的钞票被递到林溪面前,带着冰冷的施舍意味。

林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看着那两张钞票,又看着周太太那张保养得宜、却写满精明计算的脸。图书馆里被撕掉的标签,此刻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被眼前这个女人用目光重新贴上——贫穷,廉价,可以随意挑剔和更换。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两张纸币。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张,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刺骨的冰冷和沉重。

“我知道了,周太太。下次……我会注意。”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弥漫着金钱和香水味道的华丽牢笼。

城市的霓虹在夜色里闪烁,冰冷的光映照着步履匆匆的行人。林溪独自走在回校的路上,冷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窒闷和那挥之不去的屈辱感。口袋里的两张纸币像烙铁一样烫着她。她拿出那部彻底罢工的旧手机,屏幕上的裂痕在路灯下狰狞地延伸着,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和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捏紧了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修手机的钱、下个月的生活费、家里的负担……现实冰冷的獠牙再次逼近。

就在这时,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原本一片死寂的手机,屏幕突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几乎以为是错觉。她下意识地松开手,低头看去。

漆黑的屏幕中央,一点微弱的光挣扎着亮起。紧接着,一行清晰的短信通知弹了出来,在碎裂的屏幕上顽强地显示着: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收到他行转账人民币1000.00元,附言:预支稿费。正版软件链接附后。

短信下方,果然跟着一个蓝色的、清晰的网页链接。

林溪猛地停住了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短信,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那简短的信息和那个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署名——

汇款人:江屿。

深秋的风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她沾了灰尘的旧球鞋旁。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睁大、盛满了震惊、茫然与某种剧烈翻涌的复杂情绪的眼睛。

 

 

 

第九章 冰点与微光

路灯的光晕在碎裂的手机屏幕上扭曲、跳跃,像林溪此刻狂乱的心跳。那行冰冷的银行通知,那个公事公办的署名——“江屿”——像两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堤坝。

一千块。

对她而言,这是下个月的生活费,是手机维修费,是寄回家的一笔小小支撑。对他而言呢?可能只是一顿饭,甚至不够他腕上那块表的一个零头。

深秋的风刮过脸颊,带着枯叶的尘土气息。林溪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却感觉被隔绝在一个冰冷的真空里。口袋里的两张百元钞票硌着皮肤,周太太那审视、挑剔的目光和沈薇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香气,与眼前这条刺眼的转账信息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地冲刷着她的神经。

工具没有温度?使用者才有?

那他此刻的行为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施舍?是技术大神对贫穷小学妹的怜悯?还是……另一种她不敢深究的可能?

“嗡——”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屏幕顽强地亮起。这次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深邃的、仿佛由无数0和1代码构成的星云,ID只有一个简洁的字母:J。

备注信息同样简短:软件链接发我,确认安装。

林溪猛地攥紧了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点击了“拒绝”。动作快得像被烫到。然后,像是怕自己后悔,她迅速将手机关机,塞回书包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传染源。

她需要静一静。需要远离这一切。



校刊编辑部所在的旧楼顶层,此刻灯火通明,人声却寥寥。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九点。林溪坐在角落一台最老旧的台式电脑前,屏幕上惨白的光映着她同样苍白的脸。她面前摊开的是“算法温度”专题的策划草稿,旁边放着她那个屏幕碎裂、彻底罢工的手机,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江屿那张冷峻专注的侧脸、他撕掉盗版标签时干脆利落的手指、沈薇意味深长的笑容、周太太递过来的两张钞票……无数画面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

“工具没有温度……”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冰凉的键盘。这台老旧的机器,外壳磨损,风扇发出吃力的嗡鸣。它没有温度,冰冷而迟钝。那么,江屿呢?他那些精准的代码,高效的解决方案,是工具,还是……使用者意志的延伸?

那个“使用者”,他到底想做什么?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编辑部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负责技术版块的师兄陈峰一脸烦躁地走进来,把背包重重摔在桌上,震得旁边一摞旧杂志晃了晃。

“妈的!又抽风!”他骂骂咧咧地冲向角落一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机柜,“这破玩意儿,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上周的备份数据导不出来了!”

编辑部仅剩的几个熬夜赶稿的同学都抬起头,面露忧色。这台老旧的服务器是校刊网站的命脉,里面存储着历年稿件和即将上线的新版专题资料,包括林溪那份还未成型的“算法温度”策划。服务器出问题,意味着所有人的工作都可能白费。

陈峰蹲在机柜前,满头大汗地重启、插拔线路,屏幕上的错误提示依旧固执地闪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要不……打电话问问技术部值班的同学?”一个女生小声提议。

“问个屁!这古董,技术部那帮家伙早就不管了,都等着报废换新呢!”陈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完了完了,明天主编要杀了我……新版专题上线时间都定了!”

绝望的气氛在小小的编辑部弥漫开来。林溪看着陈峰焦头烂额的样子,又看看自己那台死寂的手机,鬼使神差地,一个名字跳入脑海——江屿。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狠狠地摁了下去。找他?凭什么?用他施舍的钱修好手机再联系他?不!她做不到!

就在这时,编辑部的座机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离电话最近的林溪下意识地接起。

“喂,校刊编辑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熟悉得让她心脏骤缩的声音。

“林溪?”

是江屿。

林溪握着话筒的手指瞬间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他微微蹙眉的样子。

“是我。”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手机为什么关机?”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直截了当。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发现了她拒绝了好友申请。一股被窥探的羞恼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没电了。”语气生硬。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几秒。这沉默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林溪心头。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挂断电话时,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服务器报警了。IP段显示是你们编辑部那台老古董。地址发我。”

林溪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还在和机柜搏斗、急得团团转的陈峰。服务器报警?他怎么会知道?还精准定位到了这里?

“什么……报警?”她有些茫然地问。

“设备异常状态触发了我写的监控脚本。”江屿的语速快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技术性焦躁,“十分钟内不处理,硬盘阵列可能彻底崩溃,数据全丢。地址。”

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数据全丢?那意味着……所有人的心血,包括她的专题策划,都将化为乌有!恐惧瞬间压过了那点别扭的自尊。她几乎是脱口报出了编辑部的详细地址和楼层。

“嗯。十分钟。”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林溪握着话筒,呆呆地站在原地,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他最后那句“十分钟”。他……要过来?

“林溪?谁的电话?技术部的?”陈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江屿。”林溪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他说服务器……可能快不行了,他……过来看看。”

“江屿?!”陈峰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濒死的人看到了曙光,“大神要来?!太好了!有救了!”他激动地搓着手,完全没注意到林溪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编辑部的其他人也明显松了口气,小声议论起来。

“哇,江屿学长亲自来?”
“这下稳了!”
“听说他之前帮图书馆修复过更老的主机……”

林溪默默地放下话筒,走回自己的座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台冰冷的旧电脑外壳。江屿要来。为了这台濒死的服务器。为了那些可能丢失的数据。他像一台精准的仪器,接收到故障信号,然后以最高效率前来排除。那么,他之前的行为呢?转账、发链接、甚至打座机电话……是不是也只是他解决“林溪的电脑/手机/工作障碍”这个“故障”的标准化流程?

工具没有温度。
使用者……或许也未必有。

十分钟不到,编辑部的门被再次推开。江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薄毛衣,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白色的T恤领口。额前的碎发似乎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呼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黑色工具箱。

他的目光在编辑部内迅速扫过,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台发出异常嗡鸣的服务器机柜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的视线才转向林溪,在她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目光依旧深邃平静,却让林溪的心猛地揪紧,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江屿学长!太感谢了!”陈峰几乎是扑了过去,语无伦次地指着服务器,“就这台!突然就不行了!备份……”

“工具箱给我。”江屿打断他,声音沉稳。他脱下冲锋衣随手搭在旁边椅背上,挽起毛衣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陈峰赶紧把位置让开。江屿在机柜前蹲下,打开自己的工具箱。里面是各种林溪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工具和数据线,摆放得整整齐齐。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飞快地在服务器背后的接口和硬盘架上操作起来,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整个编辑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服务器风扇的哀鸣和江屿操作工具时偶尔发出的轻微金属碰撞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位正在施行精密手术的主刀医生。

林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隔着几排电脑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专注的侧影上。暖黄的灯光下,他微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留下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冷硬的线条。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故障的机器和需要拯救的数据。那股纯粹的、解决问题的专注感,和下午在图书馆撕掉她电脑标签时一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黑色的命令窗口飞快地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代码流。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有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突然,服务器那令人心焦的嗡鸣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稳、低沉的运行声。屏幕上滚动的代码也停了下来,出现了一个绿色的、代表“OK”的提示符。

“好了。”江屿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寂静。他直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硬盘阵列稳住了。数据导出来了,在D盘临时文件夹。旧系统有硬伤,建议尽快迁移备份。”

“太好了!谢谢学长!太感谢了!”陈峰和其他人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

江屿只是微微颔首,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他动作依旧利落,将一件件工具精准地放回原位,合上工具箱。然后,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冲锋衣,似乎准备离开。

编辑部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轻松和忙碌恢复工作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林溪,也没有人注意到江屿在走向门口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目光越过几张桌子,落在了林溪身上。他的眼神很深,像沉静的湖,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却又被牢牢地禁锢着。

林溪的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迎上他的目光。她看到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江屿放在冲锋衣口袋里的手机。尖锐的铃声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短暂的无声交流。

江屿皱了皱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林溪清楚地看到,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两个字:沈薇。

他眼底深处那点微不可察的波澜瞬间平息,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和平静。他没有再看林溪,也没有接起那个电话,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揣回口袋。然后,他没有任何停留,拉开编辑部的门,高大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走廊的昏暗光影中。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编辑部里恢复了忙碌的嘈杂。林溪却依旧僵坐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仿佛要冲破冰层的东西是什么?而那通来自沈薇的电话,又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猜想。

工具没有温度。
使用者……大概也没有。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台屏幕碎裂的手机。冰冷的屏幕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条转账信息和那个名字。她点开手机银行APP,指尖悬在“转账”按钮上,微微颤抖。

那一千块,像一块烧红的炭。

 

 

 

第十章 银杏与代码的邀约

指尖悬停在“确认转账”的按钮上,像被无形的电流麻痹。林溪盯着屏幕上那刺眼的“1000.00元”和“江屿”的名字,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周太太挑剔的目光、沈薇昂贵的香水味、江屿撕掉盗版标签时干脆利落的手指、他修复服务器时冰冷的专注……无数画面碎片裹挟着尖锐的自尊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搅动。

还给他。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强烈。她不能欠他,尤其不能欠这种带着怜悯或施舍意味的钱。那会让她在他面前,在沈薇面前,在所有人面前,永远直不起腰。

指尖猛地落下。冰冷的屏幕触感传来,转账成功的提示跳了出来。看着账户余额瞬间缩水回那个令人心慌的数字,一阵尖锐的痛楚伴随着奇异的解脱感席卷全身。她像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脱力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真的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一块烧红的烙铁丢了出去。

“溪溪?你还好吧?”苏晴带着一身沐浴露的香气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吹风机,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赶稿累着了?” 她目光扫过林溪放在桌上的旧手机,屏幕的裂痕在灯光下像一张嘲讽的蛛网。

林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闷。” 她迅速把手机塞回书包深处,连同那份被搅得乱七八糟的自尊心一起藏好。

“闷就对了!看看这个,保管你精神!”苏晴没在意她的异样,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怼到林溪眼前。屏幕上赫然是校刊内部群的最新通知,加粗标红:

【紧急通知】秋日采风活动提前!本周六上午九点,银杏大道集合!全员务必参加,为“南星秋韵”专题取景!
特别提示:技术顾问江屿学长将随行指导设备使用及实景数据采集!

银杏大道。江屿。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颗投入林溪刚刚平息些许的心湖的石子,再次激起混乱的涟漪。她几乎能想象出那片璀璨的金黄,以及……他站在那片金黄中的身影。图书馆角落的尴尬、服务器机柜前的冰冷专注、还有那通被沈薇打断的电话……所有画面再次翻涌上来。

“周六?这么快?”林溪的声音有些发干。

“对啊!听说气象预报说下周可能有雨,主编怕错过银杏叶最好的状态,临时决定的!”苏晴一边吹着头发一边兴奋地说,“重点是江屿学长也去!溪溪,这可是绝佳机会啊!上次图书馆讨论之后,你们进展如何?有没有……”她促狭地眨眨眼。

进展?林溪心里苦笑。进展就是她刚刚把他转过来的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还像躲避瘟疫一样拒绝了他的好友申请。

“没……没什么进展,就是工作接触。”林溪含糊其辞,低头假装整理桌上的稿纸,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工作接触就是机会!”苏晴放下吹风机,坐到林溪身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看你,明明对人家有意思,偏偏缩在自己的壳里。沈薇那种段位的都主动出击了,你再不行动,江屿学长这块唐僧肉真要被妖精叼走了!周六采风,多好的氛围!带上你的相机,多拍点照片,顺便……嗯,创造点独处机会?”她晃了晃手机,“设备使用指导哦,多正当的理由!”

林溪的心被苏晴的话搅得更乱。创造独处机会?面对那个冷静得像精密仪器、身边还围绕着沈薇这样耀眼存在的江屿?她只觉得一阵无力。她有什么资本去“行动”?那部裂屏的旧手机,还是那个装着两百块家教费和所剩无几生活费的旧钱包?

“我……我的相机太旧了,拍专题可能不够格……”林溪找了个借口,声音低了下去。那台老旧的二手单反,是她高中时用作文比赛奖金买的,在如今动辄上万的设备面前,寒酸得可怜。

“旧怕什么!技术不够,态度来凑!”苏晴不以为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说到设备,我表哥有个闲置的稳定器,拍视频防抖效果一流!我帮你借来!周六好好表现,让江屿学长看看你的专业素养!”她风风火火地拿起手机开始发信息,完全不给林溪拒绝的机会。

专业素养?林溪看着苏晴热情洋溢的侧脸,再想想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和那台被退回的转账,只觉得一阵讽刺。她和江屿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设备的差距?



隔天下午,校刊编辑部会议室。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筹备气息。

“林溪,‘算法温度’专题的策划初稿出来了吗?采风回来就要定稿上版了!”主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向角落里的林溪。

林溪心一紧,连忙把熬夜赶出来的几页纸递过去:“主编,这是初稿框架,还需要补充具体案例和采风后的实景数据支持。” 她特意强调了“实景数据”,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会议桌另一端的江屿。

他坐在那里,依旧是简单的深色毛衣,面前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屏幕亮着,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他似乎并未留意这边的对话,修长的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一下。

主编快速翻阅着策划稿,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想法不错,切入点有新意。不过这个‘基于实时环境数据(光照、人流、温度)触发怀旧推送’的构想……”他顿了顿,看向江屿,“江屿同学,技术实现上,这次采风能同步做基础数据采集和模型测试吗?我们需要可行性评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江屿身上。

江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主编,最后落在林溪身上。那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扫描仪在读取信息。林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他会怎么说?会像沈薇那样,当众指出她构想中的“天真”和“成本问题”吗?

“可以。”江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会议室。他操作了一下笔记本,会议室前方的投影幕布亮起,出现一个简洁的软件界面和几个小巧的传感器图标。“我改进了数据采集脚本,适配移动端和便携传感器。周六现场可以部署,实时回传基础环境参数。”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转向林溪,“策划中提到的‘特定触发场景’,需要更明确的坐标点标注。银杏大道全长1.2公里,哪些位置是预设的‘情感触发点’?”

他没有质疑构想的可行性,而是直接切入技术落地的细节。这公事公办的态度,反而让林溪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些失落。果然,他只是为了工作。

“啊,这个……”林溪连忙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用铅笔画着潦草的银杏大道示意图,标注了几个小圈,“比如西区老图书馆外墙转角,那里有几棵最老的银杏,树影斑驳,常有老教授驻足;还有中段的长椅区,正对钟楼,傍晚夕阳角度最好;东头靠近小湖畔的弯道,比较僻静,落叶最厚……”她一边说,一边在图上指点着。

江屿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示意图上移动,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快速敲击,将她提到的坐标点一一输入系统。屏幕上对应的坐标位置亮起绿色的标记点。

“触发逻辑呢?”他头也没抬地问,“光照阈值?人流密度?还是特定时间?”

“更倾向于……场景氛围的综合判断。”林溪鼓起勇气,尝试表达自己模糊的构想,“可能无法完全量化,需要结合现场观察和人工标注的‘氛围权重’?比如,阳光穿过金叶落在地上的光斑形状,风吹过时落叶的沙沙声密集程度……这些很难用单一传感器捕捉的‘感性’因素。”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下。几个技术版块的编辑露出了“果然太理想化”的表情。主编也微微皱眉。

江屿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林溪。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几秒。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不是否定,更像是……一种被意外触动的思考?

“感性因素的数据化……”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分量。然后,在林溪紧张的注视下,他微微颔首,给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回应:“是个挑战。周六现场,试试看。”

不是“不行”,而是“试试看”!林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股微弱的暖流冲破了冰封的自尊防线。他……没有否定她的“天真”?

“好!有江屿同学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主编拍板,“林溪,你负责现场的氛围观察和标注,配合江屿的数据采集。其他人,按分工准备好自己的器材!这次采风,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散会!”

人群散去。林溪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笔,感觉手心还有些微汗。她抬起头,发现江屿还坐在原位,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着。

屏幕上,是一条醒目的银行入账通知退回信息。正是林溪昨晚转回去的那一千块。

他似乎察觉到了林溪的目光,迅速按灭了屏幕,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的眼神很复杂,平静的冰面下仿佛有暗流涌动,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林溪读不懂的、近乎困惑的情绪?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

“江屿!”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笑意在会议室门口响起。

沈薇倚着门框,一身当季新款的风衣,衬得身姿窈窕。她手里晃着两张设计感十足的门票,目光盈盈地落在江屿身上,完全无视了旁边的林溪:“美术馆那个新媒体展,今晚最后一天了。真不去?策展人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约到的,他对你那个‘情感算法’的项目很感兴趣哦。”她刻意加重了“情感算法”几个字,眼波流转间带着志在必得的亲昵。

江屿的目光从林溪身上移开,看向门口的沈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那部刚刚显示着退回信息的手机,站起身。

“项目优先级在竞赛。”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径直朝门口走去,没有接沈薇手中的票,“周六采风要部署设备,没时间。”

他高大的身影与沈薇擦肩而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沈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捏着门票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转过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冷冷地扫过还站在原地的林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轻蔑,然后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溪一个人。空气中还残留着沈薇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和江屿留下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

她慢慢走到窗边。楼下,校园著名的银杏大道已初现金黄,远远望去,像一条流淌的熔金之河。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独自站在大道中段,仰头看着那些古老的树冠,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似乎在记录或测量着什么。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也柔和了他专注的侧脸。

工具没有温度。
但此刻,那个站在银杏树下的“使用者”,他平静面容下翻涌的困惑,他面对沈薇邀约时干脆的拒绝,他看向她构想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被触动的微光……这一切,是否也带着某种她尚未理解的、笨拙的温度?

林溪轻轻按住胸口,那里,一颗心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周六的银杏大道,不再仅仅是一次工作任务。它变成了一场充满未知变量的、代码与秋叶交织的邀约。

 

 

 

第十一章 代码的温度



会议室的冷气似乎还黏在皮肤上,林溪抱着笔记本走出大楼时,夕阳熔金,泼洒在初染金黄的银杏大道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大道中段那个熟悉的身影攫住。

江屿还站在那儿。

高大的身形被夕阳拉得更长,在满地碎金般的落叶上投下孤峭的影子。他微微仰着头,专注地看着头顶交织的古老树冠,手里那块平板电脑的屏幕幽幽反着光。侧脸线条在暖光里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感,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他与这绚烂的秋景隔开。

工具没有温度。林溪脑海里再次闪过这句话。可那双凝视树冠的眼睛,深处是否也有一丝对这份纯粹之美的触动?她不敢深想,匆匆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融入下课的人流,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周六清晨,阳光清冽。银杏大道已彻底蜕变成一条流淌的黄金之河,微风过处,金蝶纷飞。校刊组人马陆续抵达,器材箱、三脚架、反光板堆了一地,喧闹中透着专业气息。

“溪溪!这里!”苏晴挥着手跑过来,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收纳盒,“当当当!我表哥的宝贝,大疆RS3 Pro稳定器!够不够专业?”她得意地挑眉,“今天给我狠狠拍,闪瞎某些人的眼!”她意有所指地朝旁边努努嘴。

不远处,沈薇被几个艺术系打扮的同学簇拥着,正调试一台极其专业的电影级摄像机,机身流畅的黑色线条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她今日一身米白羊绒长裙,外罩同色系风衣,优雅得像来拍时装大片,与周围扛着脚架的校刊成员格格不入。她调试镜头的动作娴熟而优雅,偶尔抬眼,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林溪和她手里那个明显“平民”的黑色盒子上,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林溪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稳定器的硬壳边缘,那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她低头打开盒子,里面是复杂的支架、手柄和线缆,陌生得令人心慌。

“人都到齐了?”主编清点着人数,目光扫过林溪时顿了一下,“林溪,江屿呢?他负责的数据采集设备和你的‘氛围权重’标注是今天重点,他人呢?”

林溪心头一紧,茫然四顾。人群里没有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一股莫名的失落混杂着不安悄然弥漫。他……不来了?因为那笔被退回的钱?还是沈薇昨晚的邀约……

“我在这儿。”

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晨风微凉的质感。林溪猛地回头。

江屿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依旧穿着深色冲锋衣和工装裤,背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银色金属手提箱,看起来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的目光掠过人群,在主编身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林溪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像深潭不起波澜,却让林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来了。带着他的“工具”。

“抱歉,临时优化了一下数据回传模块,调试晚了点。”他对主编解释,声音没什么起伏。

“来了就好!”主编松了口气,“赶紧和林溪汇合,按你们会议商定的点,开始采集和标注!其他人,各自找点位开工!光线不等人!”

人群呼啦散开。林溪抱着沉重的稳定器盒子,看着几步外提着银箱的江屿,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金黄的银杏叶无声飘落。

“坐标点。”江屿打破了沉默,声音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启动一个既定程序。他打开平板,调出那张标注着绿色光点的银杏大道地图。

“啊?哦!”林溪回过神,连忙也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着潦草的手绘地图,“西区老图书馆外墙转角,那几棵最老的树。”

“走。”江屿言简意赅,率先迈开长腿。

林溪抱着稳定器盒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落叶层里,努力跟上他的步伐。盒子很沉,勒得她手指发麻,里面那些陌生的金属构件随着她的脚步哐当作响。江屿走在她侧前方,步伐不快,但似乎完全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林溪咬咬牙,把盒子换了个手,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暖意又凉了下去。果然只是工作。

老图书馆的转角到了。几株参天古银杏虬枝盘结,金黄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被筛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布满岁月痕迹的古老红砖墙上。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正坐在墙根下的长椅上低声交谈,画面宁静悠远。

“就是这里。”林溪小声道,立刻被这氛围感染,下意识地想去拿相机。可手里沉重的盒子提醒着她今天的“重任”。

江屿没说话,利落地放下背包和银箱,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是几台小巧的传感器和一个折叠的微型气象站。他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将传感器固定在墙角、树干、甚至长椅下方,连接线缆,调整角度。最后,他拿出一个类似激光测距仪的黑色手持设备,对着不同方向测量着什么。

整个过程高效、安静、专注得近乎冷漠。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执行着每一个指令,与眼前这充满人文气息的古老景致格格不入。

林溪站在一旁,抱着那该死的稳定器盒子,像个多余的摆设。她看着江屿专注的侧脸,看着他修长手指在设备按键上跳跃,看着他调试传感器时微蹙的眉头,心里那份策划被认可的微弱喜悦彻底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这就是他理解的“试试看”?用一堆冰冷的机器,去量化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形状?去捕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她的“感性氛围”,在他精密的数据世界里,是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

“稳定器。”江屿调试完最后一个传感器,站起身,目光投向林溪怀里的盒子,语气是纯粹的工作指令,“需要架设拍摄动态落叶轨迹,补充视觉数据流。”

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自嘲。她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打开盒子,试图回忆苏晴昨晚临时抱佛脚的“教程”。支架怎么卡?手柄怎么装?调平?她笨拙地摆弄着那些冰冷的金属构件,额角渗出细汗。越是着急,手指越是不听使唤,一个卡扣怎么也拧不到位。周围校刊成员忙碌的声音,远处沈薇那边摄像机马达的低鸣,都成了刺耳的噪音。

“啧。”一声清晰的、带着毫不掩饰不耐烦的轻嗤从旁边传来。

林溪动作一僵,猛地抬头。

沈薇不知何时已带着她那台闪耀的摄影机和两个跟班走了过来,就站在几步之外。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溪手忙脚乱的样子,精致的脸上满是嘲讽。她甚至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举着反光板的男生说:“看见没?技术不够,设备来凑?可惜啊,再好的工具,也得看拿在谁手里。有些人,给她台斯坦尼康,她也只能拍出手机抖动的效果。”

周围几个校刊成员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带着探究和一丝看热闹的意味。林溪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无形的耳光狠狠抽中。她死死咬住下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构件捏碎。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只想立刻消失,或者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出去。

“给我。”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斩断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尴尬和嘲讽。

林溪愕然抬头。

江屿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沈薇那边投来的视线。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朝她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指节分明。

林溪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把手里那个沉重的、让她丢尽脸面的稳定器盒子递了过去。

江屿接过盒子,看也没看旁边脸色瞬间难看的沈薇。他单膝蹲下,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只见他手指翻飞,咔哒轻响,支架的关节被利落卡紧,手柄稳稳嵌入,调平旋钮在他指尖精准转动几下,刚才在林溪手里如同顽铁的稳定器,瞬间变成了一台结构稳固、姿态优雅的专业设备,安静地立在他面前。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流畅得像一段精心编写的代码。

他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脸惊愕的林溪,最后落在那台稳定器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设备是工具,本身没有错。问题在于使用者的理解和适配。”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沈薇和她那台昂贵的摄像机,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再先进的工具,如果只是为了满足炫耀的欲望,或者掩盖能力的不足,它的价值,也仅限于此。”

沈薇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精心描画的眼线也压不住眼底喷薄的怒火和难堪。她死死盯着江屿,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

江屿却已不再看她。他转向林溪,将手中调试好的稳定器递还给她,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银灰色的、像U盘又像微型温度计的柱状感应器。

“拿着。”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感,“这是环境微情绪捕捉器的原型机beta版,集成热红外、微振动和基础声纹分析。”他指了指稳定器云台上预留的一个接口,“装在这里。它负责捕捉你刚才提到的——‘阳光穿过金叶落在地上的光斑形状’,‘风吹过时落叶的沙沙声密集程度’。”

林溪彻底呆住了,怔怔地接过那个冰冷的、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小小感应器,又看看手里调试完美的稳定器,再看看江屿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这……”她喉咙发干,几乎说不出话。他不仅没有嘲笑她的“天真”,他甚至还……真的去尝试“量化”她的“感性”?

“试试看。”江屿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弱涟漪,转瞬即逝,却无比清晰地映入了林溪的眼底。“把你的‘氛围权重’,输入进去。数据会说话。”

工具没有温度。
但此刻,掌心里那个小小的感应器残留的体温,和他冰封眼眸下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执拗的微光,却像两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电流,狠狠击穿了林溪构筑已久的冰封心防。

原来,他听懂了。不仅听懂,他还试图回应。

原来,那看似冰冷的代码逻辑之下,并非全然无情。

林溪猛地握紧了那枚小小的感应器,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滚烫的踏实感。她抬起头,迎上江屿的目光,深吸了一口带着清冽银杏香气的空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好。我们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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