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的集市人声鼎沸,四岁的我跟着娘亲,捧着一束枯萎的青菜往家走。旁边的酒楼里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味让人忍不住捂住鼻子,我却又贪婪地闻了几闻,享受着其中夹杂的菜肴香气……
入秋的杭州寒气早生,夜里怕又要来一场寒雨,六岁的我蜷在床上,好不容易焐热了身下的席子,可被子却薄得很,即便我紧紧掖住了脖颈、搂住了怀前的被子,整个人也很难暖起来。我怕娘亲和爹爹心疼,便一直不肯说冷,只要等娘亲绣完女红,爹爹写完文书,到时躺在爹娘怀里,定可安稳地睡上一觉。
可今晚,爹爹好像有难心事,很晚依旧没睡。我悄悄睁开眼,见爹爹在昏黄的油灯旁仔细观瞧一枚铜钱。铜钱上“咸平元宝”四字不知受了甚力,已然变型,爹爹反复用手指在铜钱上浅凹处试了几试,沉吟道:“这印记与手指十分贴合,必是武功高手用双指夹出来的。”
爹爹是杭州府出名的仵作。前些日高家媳妇在街边瞧武林高手对决,莫名惨死,衙门的捕头冯九爷说是姓叶的女子杀的,爹爹验尸并勘察了现场,却说凶手另有其人。冯九爷使人来给爹爹送银子,教爹爹指证那姓叶的,爹爹不从,反倒是又在现场找到了这枚嵌在墙中的铜钱。
爹爹和娘亲又在探讨案件的蹊跷处。爹爹一步一步说得仔细,现场还原合乎情理,娘亲只是一应一和,任爹爹去说,我知道娘对这些并无兴趣,她依旧在专心手中的女红。而我却相反,每次爹爹说起查验和断案之时,我都装睡仔细地听。
娘听了一会儿,终于放下手中活计,犹豫着去劝爹爹莫与冯九爷作对,说冯九爷手段凶辣得很呢!可爹爹却说,查验之责关乎生死、左右正义,岂敢因区区私利而做违心之事?
我觉得爹说的对。
那夜起风了,好大的风。
门外有人“咚咚”敲门,在唤:“许敬忠许三郎在家么?”
“正在!”爹爹起身去开门,不知与那人商议什么,便开心地跑回屋内,将文书案卷收拾一起,随那人去了。
那枚咸平元宝因为走得慌忙,落在了桌上。
爹爹自那夜一去,便再未回来。
三日之后,爹爹的尸身在城外被发现。
娘哭的像个泪人,好多街坊邻居都来吊唁。
我跪在院中,听人说我爹爹是个好人,可怎地就被人害了性命?我茫然无绪,只知道哭,看着满院的白布在风中抖啊抖的,好像要我在上面写些什么伸冤,才肯罢休。
那天,我跪得膝盖好疼。
娘伤心过度,病倒了好些日子。
待娘稍微好些,便踉跄拉着我去杭州府衙求见权知杭州事李及大人。李大人没见到,我与娘亲却被冯九爷诓去了远处林中。冯九爷用钢刀指着娘亲,要娘亲交出爹爹查出的证物,娘不肯,冯九爷便将钢刀放在我的肩上,说要斩我双手双脚,钢刀折射的寒光让我害怕极了,他用刀背敲击着我的头,痛得我哭喊不迭,脑中一片眩晕,娘在哭、在磕头,可冯九爷狰狞的脸就像阎罗殿的索命无常,似要吃了我一般,似要将我撕碎、咀嚼,我身上不住哆嗦、心也不住哆嗦!
在我和娘亲即将崩溃的时候,是洛女侠救了我们,又惩治冯九爷。洛女侠断了冯九爷的双手双脚,还割了他害人的舌头……
洛女侠说要将冯九爷送去报官,又给娘留了书信,让娘带着我去投奔洛家安生。洛家江湖闻名,飞刀绝技独步武林。我们坐了好久的车才到。一路上,我一直在发烧、在做梦,常常哭喊着惊醒。
如此又病半年,洛家请的一位位郎中都束手无策,说说我是受了惊吓,三魂七魄不全,现在还是好的,若再严重些,怕早已吓成了痴儿。
后来,华山陈踏法道长云游路过,为我做了法事,又用高深手段为我治疗,我才慢慢病愈。可陈道长离去时说,此童医治甚晚,一心已在两处,不可归一也。那时起,我便常常会做奇怪的梦,梦到我在一个奇怪地方,变成了一个婴孩……
一日,我梦见一位面容慈祥且威严的长者抱着我,逗弄我说话,我说不出来,却见他胸前一块红色的宝石灿烂夺目,我想送给我娘,便偷偷顺走了,夹在了我的屁股蛋里……
洛家人对我和娘亲的照顾无微不至,让我读书,还将洛家飞刀本事教给我,我便在洛家努力做好饮食起居的活计,和娘一起过得也很开心。
如此寒暑相易,在梦里,我也又变成了两三岁的娃娃,总有一个女娃娃、一个小胖子屁颠儿屁颠儿跟着我。有了他们,我忽然觉得做梦也很开心,因为梦里可以做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儿。
女娃娃叫玉澜,有一次,因为他爹爹大摆宴席,吃得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她生气,要给宾客下药。干这种事我是相当擅长的,况且是做梦嘛,又有什么担心?于是我带她去了厨房,把一种超辣的辣椒下到了饭菜里,然后我们打赌,看哪个宾客先忍不住跑茅房……
梦里五岁的时候,一帮大人给我和玉澜订了娃娃亲,玉澜的爹爹问我开心不,我也不知道咋想的,脱口而出道:“这娘们儿有点彪,能换一个不?”
回家后,我梦里的爹给我这顿打呀!打得我哭醒了!我能吃这亏?当晚又做梦,我骗小胖子把宫墙的下水道全都用稻草泥巴堵上了。那晚的雨下的那叫一个大?宫城里全都是水,听说水都淹到玉澜脖子了,后来玉澜她爹急了,就怀疑是哪来的水系修士的人搞的鬼,满都城抓水系修士审问……
九岁那年,叶女侠、沈大侠和赵女侠来到洛家,说要带我和我娘走。我和娘跟他们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一个叫镇鼎峰的地方。听说这座山峰是赵女侠的父亲赐给赵女侠的,我在这山上正式拜师入门。沈大侠是我的师父,赵女侠是我大师娘,叶女侠是我小师娘。此外,我还有师姐、师兄,他们人都很好,我们在山上平整空地,建造房屋,刻苦练追逐嬉戏。师父说,我的神魂受过伤,心智极其不稳,常有游离之相,长此以往,修炼武功怕易走火入魔,于是教了我一套奇异功法:《三尸真解》,要我先修炼此功有成后,再练剑法。
我在山上又待了三年,梦里的小伙伴儿也跟着长大了。我和玉澜、小胖子在梦里一起读书,一起捉蝴蝶,一起捉青蛙,呃……我觉得我们也没干什么坏事呀,为什么都城里好多富户、贵人要说我们仨是都城三恶霸?
哼!于是我让家丁散布消息,说西边儿边境要打仗啦,现在是秋收时节,皇帝要大幅征粮,送往前线。富户一听这个消息,忙抢着屯米呀!粮价拉高了一倍多,农户赚了不少,可城里百姓傻眼了,都买不起粮了。于是我又让家丁放出消息,说西边的仗打完啦,边境那个村儿里的老张家的爷们儿打了老李家的娘们儿仨耳光,老李家怂啦!战争结束啦!
粮价哗哗往下掉呀!
富户们气的呀,跳着脚地直骂娘,还派人四处打听是谁造的谣。而我又让家丁造谣了一封举报信,绑砖头上,大晚上玉澜回家的时候,让她偷摸扔大政殿门口了。信上写的是:秋收期间,都城富户集体囤积居奇,恶意哄抬粮价,意图掏空百姓,兼并百姓房屋资产。皇榜第二天就发布了要打击整治富户屯粮的事儿,我又让小胖子带着家丁招摇过市,拿着家里的粮食低价往外卖,富户们一瞧,为了自保,也都纷纷低价卖粮……这一来一去,富户们亏了不少,有小门小户的富户都快当裤子了。可百姓又吃上低价粮了,而且比往年价格还低不少。——哪找我这么好人呐!?
梦里八岁的时候,玉澜他爹说治河缺钱。玉澜打了我一顿,问我怎么办。我让玉澜从宫里偷了个笔洗出来,又安排人拿去拍卖。宫里的东西就是值钱,当晚,马富户掏了两万多金币买走了。第二天,宫里丢笔洗的事儿,又张了皇榜,玉澜派侍卫就去了老马家,笔洗拿回来了,还讹了一笔……
梦里八岁半的时候,玉澜又狠揍了我一顿,说瞅内务大臣的儿子嚣张跋扈,心里不爽……
梦里九岁的时候,玉澜又狠揍了我一顿,然后,哭咧咧地说不想上课,让我搞定教课的老师……
梦里九岁半,玉澜又狠揍了我一顿,说给老师下泻药的事儿被他爹知道了,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瞅了一眼天真无邪的死胖子,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死道友不死贫道……
梦里十岁,玉澜又又又狠揍了我一顿,为什么说又又又狠揍呢?因为挨揍是几乎每天都有几回的……玉澜要我想办法,解决各种到他爹面前告她状的事儿,呃……准确地说,一群大臣、贵胄在她爹面前告我们仨的状的事儿……
在镇鼎峰,我已经十五岁了,《三尸真解》修炼有成,师父又教了我恒山剑法和天书玉壁中的内功,大师娘的书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功法,任我们随意去看、去学,小师娘最疼我,隔三差五地带着我下山劫富济贫,说是练武不能白练,实践是检验本事的唯一标准。——当然,一有人来告状,小师娘绝不承认她和我一起下山干了这些事儿……
可是,劫富济贫这事儿是真上瘾呐!
在梦里,我像小师娘带着我出门干坏事儿一样,带着玉澜和小胖子到处劫富济贫……呃……当然,明抢暗偷全都干过,瞅着不顺眼的官二代、富二代也绑过,借着玉澜的身份也讹过,让小胖子挑衅挨揍、讹人医疗费这事儿也干过,还偷过皇城卫兵的大棒子买过铁,顺人家的水果换包子吃,两边儿都用不给钱……
梦里十一岁,我们仨一出门儿,就像城管上了路,路边儿摆摊的端起摊子就跑,开店的老远望见我们就关门儿,好不容易瞅见一个在路上慢悠悠走的,结果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拐棍儿跑丢了……
镇鼎峰上,在师父的悉心教导下,我的《三尸真解》修为越来越深。可不知怎地,我开心的梦却越来越少。直到我十七岁的时候,竟然有时一个月都梦不到一次玉澜和小胖子,这让我似乎丢了什么一般,心里莫名地难受。
终于有一天,我又梦到了,可我梦到的却是十二岁的玉澜哭得梨花带雨,说她爹实在受不了我们三个在一起祸害人,整个都城都被我们仨祸害遍了,再不管就祸害到皇宫了。——老爷子说话不地道,就好像皇宫里的文宣殿不是我们弄塌的似的;就像玉澜老爹掉沟里那次,皇宫马车的车轱辘不是我们锯断的似的;就像宦官举的旗旆上的“玉”字改成了王八壳不是我们干的似的……
可玉澜她爹是铁了心了要把玉澜送去栖凤山学习。玉澜哭天抹泪地打了我一顿,打的那叫一个惨呐!还边哭边问我有啥办法不去。我合计了一瞬,诚恳地给出了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要么去栖凤山弄死你老师,要么去皇宫弄死你爹!”
玉澜又打了我一顿……
这事儿谁都不敢劝。过几天又梦到玉澜的时候,正是离别的日子。玉澜哭得泣不成声,我和小胖子也哭,哭着哭着,玉澜的爹心里不落忍,放玉澜回头跟我们告别。——我看着玉澜哭着奔向我,泪水也忍不住飚了出来,忙跑过去想要抱住她!
特么她竟然直接飞起一个大飞脚,又特么给我一顿打!!!
但那晚,我还是伤心地哭醒了,我觉得脑子好糊涂,我甚至分不清现实和梦境。那晚,我看着镇鼎峰上的月亮渐渐西沉,就好像是离去的玉澜一样,让我一直哭到了天亮。——自那时起,我就再没做过关于玉澜和小胖子的梦,他们也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只有偶尔才会怀念般想起,可有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想不起他们的故事。
二十二岁那年,我小师叔,也就是洛女侠的弟子陈烈,玩弄了一个姑娘的感情。结果人家姑娘的家人不干了,撵着小师叔跑了俩省,一直追到了镇鼎峰下。小姑娘家人放话说,这事没完,要么小师叔娶人家,要么就把小师叔给阉了。——那一家人虽然不敢上镇鼎峰造次,但我师父、大师娘、小师娘一直放话,就是不管,还要撵小师叔下山。
小师叔慌了呀!说那家人的家传刀法和金背宝刀正是小师叔飞刀的克星。小师叔的飞刀飞过去,撞上金背宝刀,当即粉碎,对人家半点儿也造不成威胁。师父师娘这时候出了分歧,师父说:“与那女子既然曾两情相悦,又曾许下终身大事,就要言出必行,娶了人家女子,万不能坏了人家名节。”大师娘说:“娶不娶的可以先放放,做了这没良心事,不打狠狠打一顿作为惩罚,岂不是要教坏了山上的孩子们!”还是小师娘人狠话不多,她的意见是:“费什么劲呐!直接阉了不就都解决了?”
这给小师叔吓的呀,在山上到处躲,躲了两天,忽地一天晚上,在柴房后揪住了我。原来小师叔不甘心被山下人制住,便盗了小师娘的剑池阵法,要凝聚天气之气,淬炼飞刀,好破了山下人的金背宝刀。我说这事儿我不去,小师叔说,这剑池阵法乃是当年凤凰山庄的绝密阵法,能淬炼神兵,只要我肯帮忙,就给我个机会,让我站在阵眼上,顺道儿能把我的配剑给淬炼喽……
这秘法小师娘从没和我们说过呀!这么神奇么?!
啐!就是这么神奇!特么漫天雷电,玩了命似的、给我这顿劈呀!
王八蛋小师叔还在那儿快活地喊呢:“嘿!老六好样儿的!顶住呀!我的飞刀、你的宝剑,今晚儿过后,天下成名呀!保准你师父、师娘对你刮目相看呀!这叫啥?这就叫孬雷劈出一条好汉呀!”
我去你姥姥的!
我特么不知道是不是被劈得魂飞魄散了……天地一顿扭曲,我感觉自己飞了出去,烀在了什么墙上!而后醒来,就是在陈家的宅子里……
他娘的!我特么根本就不是因为雷劈夺舍了陈寂,我特么就是陈寂?!!
……
许印不可置信地缓缓睁开眼……
一圈儿脑袋凑在一起,十几双眼睛眨得此起彼伏的,跟特么一闪一闪亮晶晶似的看着许印……
许印一股怒气又憋了上来,“噌”地坐起,骂道:“小师叔!你个王八蛋!我特么和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