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学堂的日子,像荷花池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
李墨三人再没敢堵我,可背后的指指点点没断过。有时是练剑课上,贵族子弟们故意用剑穗扫过我的衣角,低声议论“看,就是她散了金丹”。
有时会觉得很荒谬,我空度几十万年的岁月,没想到还会因为几个人类的闲言碎语觉得心里不舒服。
换作刚散去金丹的时候,这些目光能让我坐立难安。
但现在不同了。
我晨练时捶打的木桩越来越硬,气血在经脉里走得越来越顺,掌心的老茧磨破了一层又一层,如今那些闲言碎语听在耳里,竟像蚊子嗡嗡,扰不了心神。
周老先生说:“炼体到了深处,连心境都会跟着变硬。就像老槐树,风越大,根扎得越深。”
他说这话时,正用竹杖指着我练拳时踩出的脚印,那些深陷的凹痕里,还留着昨日的雨水。
我渐渐有了新的习惯:每日寅时练拳,辰时到学堂,午时帮阿禾整理她总记混的术法口诀,酉时跟着周老先生学“飞星落”的掌法,亥时对着《锻骨录》琢磨气血走向。
阿禾成了我在学堂唯一的朋友。
这小姑娘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头发用根木簪挽着,不像其他贵族子弟那样讲究。
可她翻书时的样子很特别,食指会轻轻点着书页,像在敲什么节奏,这让我想起喻肆教我画符时,总用指尖在符纸上敲出一段的韵律。
“这里不对。”某次我练“飞星落”时收势太急,阿禾突然从旁边递过块布巾,“周先生说收势如落雪,要轻要缓,你这样会伤着气血的。”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认真,恍惚中……让我想起来喻肆。
我接过布巾的手顿了顿,突然发现她说话时,嘴角会微微上扬,那弧度竟和记忆里喻肆的笑有几分重合。
我真是疯了。
“你怎么知道会伤气血?”我擦着掌心的汗,好奇地问。
阿禾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能感觉到。就像能看见风的颜色,能听见草在说话一样。”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
我想起周老先生说的“通感”,心里一动:“这是很厉害的本事啊。”
“才不厉害。”她突然红了眼眶,“村里的人都说我是怪物,会带来灾祸。要不是被选进王宫,我早就……”
后面的话她没说,只是飞快地转过身,假装整理书箱。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沉重,她一个不修炼的人,不可能拥有炼体的“通感”。
听她话里的意思,她这是天生的能力,天生的共情通感,我倒是曾听说过,也是多亏了我几十万年的阅历,印象中,这个特殊的能力有另外的名字,
叫“承厄”。
所有人都渴求有这个天赋的人,但是所有人,包括仙与神,都排斥这种能力出现在自身。
无他,这个天赋只利他,且绝对损己。
从那天起,我总在课间教阿禾练些基础的拳脚,多少教给她一些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没学过炼体,却学得极快,尤其是“缠丝步”,脚步轻盈得像踩在荷叶上,连周老先生都赞她“天生是练这个的料”。
“落姐姐,你说人真的能复活吗?”某次练完拳,阿禾坐在荷花池边,手里掐着片荷叶,突然问道。
我捏着荷叶的手紧了紧:“我相信能。”
“那……要是复活需要代价呢?”她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比如……用另一个人的命换?”
这话让我心头一震。刚想追问,周老先生开始催人进教室,阿禾慌忙起身,跑向教室时,衣角扫过池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像她没说出口的话。
疑惑像池底的水草,渐渐缠上心头。我找机会问了李春盛,他熟知王宫典籍,或许知道些什么。
那日他送药过来,我正对着《锻骨录》里的“通感篇”发呆。
“阿禾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开门见山,递给他一碗刚沏的茶。
李春盛的动作顿了顿,接过茶碗的手指有些发凉:“她是三年前从青禾村选来的。那村子出了场瘟疫,全村人都死了,就她活了下来。”
“为什么选她?”
“因为她能共情。”李春盛的声音沉了下去,“能感知到方圆十里内的生死气息,甚至……能替人受过。”
我猛地抬头:“替人受过?”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比如有人中了毒,她能把毒素引到自己身上;有人要承受术法反噬,她能替对方扛下来。”他看着窗外的槐树,眉骨的疤痕微微抽动,“桑榆洲的大巫说,这是‘献祭之体’,能在危难时替王族挡灾。”
我的心像被冰锥刺穿,难怪阿禾说“复活需要代价”,难怪她眼里总藏着忧虑,原来她从被选进王宫的那天起,就成了王室的“备用祭品”。
“阿禾她……知道吗?”我声音有些发颤。
李春盛没说话,只是将茶碗放在石桌上,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七洲的气数快尽了。”他低声道,“龙昭没死,海龙洲的战船已在近海游弋,桑榆洲……撑不了多久了。”
第二日上课,我看着坐在旁边的阿禾,她正低头记笔记,食指轻轻点着书页,和喻肆的习惯一模一样。
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镀上一层金边,可我却觉得那光芒里,藏着化不开的悲凉。
“这个字写错了。”我碰了碰她的胳膊,指着她写的“生”字,并跟她重复了一遍。
阿禾抬头冲我笑,眼里的光亮了些:“落姐姐懂得真多。”
“我教你。”我拿起她的笔,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记住,生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她的指尖有些凉,却很稳。我能感觉到她的气血在微微跳动,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明明有破土的力气,却被无形的枷锁困住。
周老先生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镜片后的眼睛似乎闪了闪。他没说话,只是在黑板上写下新的板书:“万物有灵,生生不息。”
下课时,阿禾突然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野菊,和上次她托人送到竹屋的那束一样。
“落姐姐,这个给你。”她笑得腼腆。
我攥着那束野菊,看着她跑向教室外的背影,突然握紧了拳头。
无论桑榆洲怎么样,无论王宫会不会陷落,无论阿禾的能力是什么,我想保护好她,不让她走别人安排好的命运。
万物有灵,生生不息,生生不易,我希望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走上无可挽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