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拐进宫墙夹道时,天刚亮。她袖口的布条还沾着老周的血,但脚步没停。顾尘疏靠在石墩上,画轴横在膝头,笔尖悬着没落。
“他们加了两道岗。”他头也不抬,“连扫地的杂役都换了生面孔。”
柳含玉从怀里摸出一叠薄纸,塞进他手里:“名录第一页到第七页,按顺序贴。我念一句,你贴一幅。”
“你还真打算边念边放?”顾尘疏挑眉,“这可不是说书场子,这是金殿。”
“那就让他们听听,自己效忠的朝廷,是怎么拿人命当香火烧的。”她顿了顿,“画完别走,站宫门外,谁拦你,你就说是开封府请的画师,在补皇陵漏报的工图。”
顾尘疏笑了:“这谎编得还挺像样。”
“不是谎。”她说,“是实话套了个壳。”
他收起笑,手指抚过画轴:“你真要当着百官,说出你娘的事?”
柳含玉没答,只把官服领口拉了拉,遮住夹层里的《天命录》。
“走吧。”她转身,“别误了时辰。”
宫门开得慢,太监拖着长音喊点名。柳含玉排在末尾,低头听着前面大理寺的人交头接耳。
“听说苏少卿昨夜去了钦天监。”
“那女官今天要是敢提丙三仓,直接拿下就是,还轮得到她说话?”
她没抬头,只把手按在腰间银针囊上,一根细针悄悄拨到指尖。
点到她名字时,太监忽然拦住:“女官,今日早朝议的是边关军报,理刑司无紧要卷宗不得入殿。”
柳含玉站定:“我呈的是旧案复核文书,依《刑律·卷六》第三条,三品以下命案疑点,可提请朝议复审。”
“可你——”
“你要拦,是违律。”她盯着他,“还是说,有人不许我看这案子重审?”
太监噎住,挥挥手让她进去。
金殿上,百官分列。苏景明站在大理寺队首,目光扫过来,嘴角一动:“柳女官好胆色,昨夜刚被押送入狱,今早就来朝堂撒野?”
“我没进狱。”她说,“你们的人没送到。”
“你可知你今日所为,形同咆哮朝堂?”
“那你要不要先听我说什么?”她往前一步,“再定我有没有咆哮?”
苏景明冷哼:“女子不得擅议皇陵事务,此乃祖制。”
“祖制也说,冤案不查,天怒人怨。”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展开,“陈安,丙三仓守卫,胃中有冥蛉草残渣,指甲缝里有混血朱砂。验尸记录在此,理刑司存档可查。”
底下有人低声议论。
她抬高声音:“这朱砂,不是普通祭料,是‘祭血封印’专用,混了活人血炼成。二十年前皇陵祭典,只有主祭官能用。”
苏景明脸色微变:“你胡言乱语!”
“我没胡说。”她目光扫过钦天监方向,“名录上写着,当年代行祭礼的,是裴明玄。而另一位祭官——”
她顿了顿,声音没抖,却像刀刮过石面:“姓柳。”
全场一静。
“我母亲,柳氏,原籍江南,通医理,擅针术。十五年前,报自尽于家中。尸身吊于梁,但经脉闭锁,实为毒杀。当年查无实证,不了了之。”
她从怀里取出半枚玉佩,举起来:“这是她留下的。鱼形,双生纹,和名录上‘柳’字旁的标记,一模一样。”
没人说话。
她收起玉佩,看向苏景明:“你昨夜拦我,不是为了大理寺的规矩,是为了不让这本《天命录》见光。因为它写了你们不敢认的字——‘祭官七人,血印为契’。”
苏景明猛地转身:“陛下!此女挟私怨污蔑朝臣,妄议皇陵秘事,罪该下狱!”
大理寺卿立刻附和:“请陛下立即将其收押,以免妖言惑众!”
柳含玉不跪,也不退:“你们要抓我,可以。但在我闭嘴之前——”
她抬头看向龙座:“我想问问,当年主持换魂仪式的,是不是钦天监?丙三仓地下是不是有祭血槽?二十年来,是不是有人用活人封脉,假装意外?”
皇帝没说话,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这时,内侍慌慌张张跑进来:“陛下!宫门外……宫门外贴了画!”
“什么画?”
“一幅大图,拼了三张画轴,画的是……是皇陵地宫!还用红字标了‘祭血槽’‘换魂位’‘尸道入口’!署名写着——陆青崖旧稿复原!”
苏景明脸色骤变:“荒唐!谁敢在宫门贴这等妖图?来人!撕了它!”
“撕?”柳含玉冷笑,“你撕得掉吗?那图上的星轨,和名录里的‘七星连珠’对得上。机关纹路,和丙三仓密匣底纹一模一样。你猜,是谁画的?”
她转向百官:“你们当中,有人管过皇陵修缮,有人签过祭典名录,有人经手过钦天监密报。现在,你们看看那图,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差事——你们经手的,是不是也沾了血?”
底下一阵骚动。
有官员低头不语,有人大声呵斥“妖言惑众”,也有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皇帝终于开口:“柳含玉。”
她转身,跪下。
“你所言之事,涉及皇陵秘制,非同小可。”皇帝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你说有证据,可证据尚未齐全。人证呢?物证呢?谁亲眼见过那仪式?谁敢出来作证?”
她抬头:“目前无人敢出面。但名录在手,图已公示,血证可验。只要开棺查验当年祭官遗骨,比对朱砂成分,真相自现。”
“那你现在,拿不出铁证。”皇帝缓缓道,“仅凭一纸名录、一幅画、一段私怨,就想动摇朝纲?”
她没辩解:“臣不敢动摇朝纲。臣只想查清一桩命案。”
“好。”皇帝盯着她,“朕给你三日。”
百官一惊。
“三日内,你若能补全人证物证,证明钦天监确有祭血换魂之举,朕亲自下旨彻查。若不能——”
他顿了顿:“以‘诬陷大臣’论罪,永不叙用。”
苏景明立刻道:“陛下英明!”
柳含玉没动。
“臣,有一个问题。”她缓缓开口,“若三日后,证确,当如何?”
皇帝沉默。
满殿鸦雀无声。
片刻后,皇帝开口:“自有国法。”
她叩首,声音清清楚楚:“臣,领旨。”
她起身,没看苏景明,也没看钦天监的人,只朝殿外走去。
刚到门口,内侍追上来:“柳女官,陛下口谕——三日内,不得离京,不得私调人手,不得擅开皇陵。”
她点头:“我知道。”
走出大殿,风迎面吹来。她抬眼,看见顾尘疏站在宫门外,手里还攥着画笔,脚边是那幅大图。几个侍卫围着他,但没人敢撕。
“贴得好。”她说。
“他们想撕,我拿笔杆子戳了其中一个手腕。”顾尘疏咧嘴,“现在他手抖得写不了字。”
“干得漂亮。”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这是第三页名录,你再贴一幅。”
“你还来?”
“三日。”她说,“一天才过一刻。”
顾尘疏看着她,忽然问:“你不怕吗?他们不会让你活到第三天的。”
“怕?”她把纸塞进他手里,“我从不怕死。我怕的是,死前没把话说完。”
她转身要走,顾尘疏在后面喊:“喂!你要去哪儿?”
“去丙三仓。”她说,“既然不许开皇陵,那就去最近的地方——看看那口井,是不是还冒着黑气。”
顾尘疏低头展开纸,忽然笑出声:“你这哪是查案?你这是逼他们先动手。”
她没回头。
风卷起她的官服下摆,露出腰间银针囊一角。一根细针从囊口滑出,垂在布带上,微微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