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柳含玉的官服下摆翻得厉害,但她没停下。顾尘疏那句“你不怕吗”还在耳边打转,她没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她只知道自己现在得赶在钦天监的人反应过来前,先摸清楚丙三仓那口井到底藏着什么。
她拐了个弯,直奔皇城西角。路上行人渐多,她低头快走,手一直按在银针囊上,那根刚才滑出来的针已经被她收回去,换了一根更细的藏在指缝里。
丙三仓外果然多了两队守卫,腰牌都换成了大理寺的。一个年轻差役拦住她:“女官,此地封禁,无旨不得入内。”
“我是来查防潮的。”她掏出理刑司的公文,“上月暴雨,三处仓房渗水,我得登记隐患点,回头报工部修缮。”
差役愣了愣:“可这……上面说不准放人进去。”
“那你去问问大理寺卿,是防潮重要,还是让粮食发霉重要?”她把公文往他手里一塞,“你要是觉得我该等,我现在就回府衙写折子,写明‘丙三仓守卫阻挠例行巡查’,你看谁担得起?”
差役脸色变了,连忙摆手:“您请进,您请进,我这就给您登记。”
她不急着走,站在井边假装查看石沿,袖中银针轻轻一弹,扎进井口石缝里。针尖沾上一层黑腻腻的黏液,她迅速收回,指尖一捻,没臭味,但滑得像油。她把针塞进囊底的小铜管里,转身就走。
“女官慢走!”差役在后面喊。
“记得把井盖盖好。”她头也不回,“别让老鼠掉下去,闹了疫病算谁的?”
出了丙三仓,她没回府衙。拐进南巷一条窄道,敲了三下门板。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往外看。
“是我。”她说。
门吱呀一声拉开,屋里一股药味混着陈年霉气。盲眼老药师坐在案前,手摸着一排陶罐。
“又来验东西?”他嗓音沙哑,“上次是你娘带人来的,那会儿你还小。”
“三钱银子。”她把钱放在案上,“验点液体,说是家仆喝了井水不舒服。”
老药师没接钱,只伸手:“拿来。”
她从铜管里倒出一滴黑液,落在瓷碟上。老人从罐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蝶形虫,翅膀泛着青灰,轻轻放在液滴边。
蝶翅微微一颤,忽然泛起紫光,像是被火燎过。
“冥蛉草。”老人低声说,“二十年陈的,混了经血。”
她心跳快了一拍:“和皇陵祭坛的‘血引’一样?”
“你娘当年教过我这个。”他抬手摸了摸空荡的眼窝,“她说,祭血槽里的引子,就是这种配法——草取根,血取活人生辰与星位相冲者,炼七日,成黑膏。你这东西,至少封了二十年。”
她没说话,把蝶收回小盒,又放了二钱银子在桌上。
“多的。”她说。
“你查这个,会死的。”老人没动钱,“当年你娘查到一半,人就没了。现在你又来,是不是太像她了?”
“所以我得查完。”她转身,“她没走完的路,我不可能绕着走。”
刚出巷口,她就看见宫门外那片空地烧得焦黑。地上还有灰烬,几片碎纸被风卷着打转。她蹲下,从灰里捡起一角残片——半道星轨纹,弯得特别,和《天命录》里“七星连珠”的“破军位”一模一样。
她冷笑一声:“烧?越烧越漏底。”
她回了理刑司,没走正门,从侧巷绕进暗室。桌上摊着《天命录》,她把残画角压在第一页上,对照星图。破军位正对丙三仓,而名录边缘一行小字写着:“破军动,尸脉开,魂契启于子时三刻。”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忽然翻到另一页——“祭官七人,血印为契,柳氏掌脉封。”
她手指一顿。
母亲的名字,竟然在名录里。
不是以死者身份,是以“主祭之一”记下的。
她猛地合上名录,胸口发闷,但没时间喘。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把东西收进暗格。
门开了,是顾尘疏,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有道擦伤。
“你去哪儿了?”她问。
“躲了一夜。”他坐下,揉了揉脸,“宫门那画被烧了,但我早留了副本。还有,我打听到了——钦天监昨夜调走了三具旧棺,说是‘修缮皇陵地宫通风’。”
“修缮?”她冷笑,“丙三仓封了,地宫却在动?他们怕我查井,就先动手毁证据。”
“不止。”顾尘疏压低声音,“我混进钦天监外围的药房,看见他们在熬一种药,加了冥蛉草,但量很少,像是用来盖住别的味道。”
“盖住什么?”
“尸臭。”他说,“或者,血臭。”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画的那幅图,除了星轨和机关,有没有标出祭血槽的具体位置?”
“有,但位置和丙三仓井口对不上。井太偏了,按理说不该是主祭点。”
“除非……”她眼神一冷,“井不是祭点,是封印口。血槽在下面,井是透气的孔道,黑气就是封印松动的征兆。”
顾尘疏倒吸一口冷气:“所以陈安不是偶然死的,他是听见了什么,闻到了什么,才被灭口。”
“现在他们烧画、搬棺、熬药,全是为了掩盖封印松动的事实。”她站起身,“三日太短,但他们更怕。”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问,“老周被调走了,没人能帮你验尸。大理寺也不会放你碰任何皇陵相关的东西。”
她从针囊里取出那根沾过黑液的银针,对着光看了看:“我不需要他们。”
“你还能找谁?”
“城西有个老仵作,十年前被削籍,靠给人看尸骨讨生活。他验过三十七具钦天监报‘病故’的杂役,全是封脉而死,和我娘一样。”
“你早认识他?”
“我十岁那年,他教我认第一具中毒尸。”她把针插回囊中,“他不怕死,就怕真相烂在土里。”
“可他要是被发现……”
“那就得在他被发现前,拿到证据。”她拿起《天命录》,“我要他进丙三仓,不是看井,是听地底。”
“听地底?”
“封印松动,地气会变。懂行的人趴在地上,能听出空响。”她眼神锐利,“就像听棺材里有没有呼吸。”
顾尘疏怔了怔:“你疯了,那地方现在全是眼线。”
“所以我不会带他白天去。”她翻开名录最后一页,“破军位主尸变,子时三刻最盛。今晚,我就赌一把——地底有没有动静。”
“你要夜探丙三仓?封禁令在,你这是抗旨。”
“旨意说不许擅开皇陵。”她合上名录,“丙三仓是仓储,不是陵。我查防潮,顺便听见地底异响,能算犯法?”
顾尘疏咧嘴笑了:“你这哪是查案,你这是钻天子脚底的缝。”
“缝再小,也能钻出命来。”她站起身,“你去联络那老仵作,让他今晚子时,在西巷口等。穿黑衣,戴斗笠,别说话。”
“你要我做什么?”
“放风。”她说,“要是看见钦天监的人往那边走,你就往天上放一盏孔明灯。”
“要是他们把灯打下来呢?”
“那就说明,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她看着他,“你怕了?”
“怕?”他摸了摸脸上的伤,“我怕的是你查得太快,我画都来不及画。”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名录第三页的拓片,你拿去临摹。要是我今晚没回来,你就把它贴在城南城门上,标题写——‘钦天监私改祭典名录,丙三仓地底藏尸三十七’。”
顾尘疏接过纸,手指一抖:“你真敢这么写?”
“我不写,谁写?”她走到门边,回头,“三日太短,但我们不赶时间——我们是在抢命。”
她推门出去,风迎面吹来,官服猎猎作响。她没回头,但能感觉到顾尘疏站在门口,没动。
走了十步,她听见他在后面喊:“喂!”
她停下。
“你娘要是看见你这样,会不会骂你傻?”
她顿了顿:“她会说——总算没白教我用针。”
说完,她继续走。
天快黑时,她回了趟住处,从床底拖出一个旧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套粗布衣裳,还有一块黑布。她换上布衣,把官服叠好塞进箱底,银针囊挂在腰间,外面罩了件短褂。
出门时,她在巷口碰见个卖糖糕的老妇。
“女官大人,今儿不穿官服了?”老妇笑着问。
“巡查穿便衣。”她塞了两文钱过去,“给我块甜的。”
老妇递过糖糕:“听说宫门外烧了画,是不是你惹的事?”
“我哪有那本事。”她咬了一口,“顶多是看热闹的。”
老妇摇头:“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嘴比蜜甜,心比秤准。”
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快到西巷口时,她看见一个黑影蹲在石墩上,戴着斗笠。
“是你?”她走近。
黑影抬头,是老仵作,脸上全是褶子,手里拎着个皮袋子。
“听说你要听地底?”他声音哑,“带家伙了。”
她点头:“子时三刻,丙三仓井边,听三声空响。”
“要是听到了呢?”
“那就说明,地底下,有东西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