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把斗笠吹得晃了晃,柳含玉抬手按住,没说话,老仵作蹲在墙下。
“再不动,天就亮了。”她低声说。
“你倒是轻巧,我这把老骨头翻墙跟耍杂技似的。”他咳嗽两声,“井口有铁链,你打算怎么进?”
“不进去。”她从袖里抽出一根银针,“听地底,又不用跳下去。”
老仵作翻了个白眼:“你说得跟喝凉水一样。二十年没响的地,凭什么今夜就该响?”
“破军位动,子时三刻。”她盯着井的方向,“《天命录》上写的,信不信由你。”
“你娘当年也总拿这星象说事。”他嘀咕一句,还是撑着墙站了起来,“走吧,再晚我怕自己站都站不稳。”
两人贴着墙根挪过去。柳含玉先探身,借着远处巡更灯笼的微光扫了一圈——守卫刚转到东侧,还剩半盏茶功夫才回来。
“快。”她一扯老仵作袖子。
他踉跄两步跟上,扑到井边,耳朵贴地。柳含玉把银针插进井沿石缝,指尖轻颤,感受地下气流。
“偏了。”她忽然说,“往东三尺。”
“你又来。”老仵作嘟囔,“我耳朵贴这儿好好的,你非让我挪。”
“你耳朵再灵,也得听对地方。”她把拓片塞过去,“看,破军位正对这儿。差一寸,动静都听不真。”
老仵作哼了声,慢吞吞挪过去,重新趴下。
风停了。
四周静得连瓦片落地都能惊人一跳。
子时三刻。
第一声闷响从地底传来,像是铜钟被蒙着敲了一下。
老仵作猛地抬头。
第二声,比前一声沉,震得井口铁链微微发颤。
第三声,短促,却带着一股子往外顶的力道,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撞棺材板。
“是空腔。”他声音发紧,“底下有槽,不是井,是祭血槽!二十年封着,现在裂了。”
柳含玉没吭声,只把银针从石缝里抽出来,指尖沾了点黑腻,捻了捻。
“和陈安指甲里的东西一样。”她说。
“你查到这份上,还想查什么?”老仵作喘着气,“真以为自己能掀了天?”
“我想知道,是谁亲手封的。”她走到井壁边,用银针撬了块松动的石砖。
砖后有刻痕。
她划燃火折,光一闪即灭,却够她看清半个“柳”字。
她手指顿住。
“怎么了?”老仵作问。
她没答,又划了根火折,这次稳稳照着缝隙。
石壁上,除了“柳”字,还有一枚指印,压在“封”字上头。
她伸出左手食指,对上去。
严丝合缝。
“是你娘的。”老仵作眯眼看,“她验尸时,总用这根手指压纸,力道特别重,纸上都能留下印子。”
柳含玉没动。
火折烧到指尖,她才猛地一抖,扔了。
“你认出来了?”老仵作问。
她点头。
“那上面还刻了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再划火。
“魂契七人,一脉断则契崩——癸未年七月初七,封。”
火光灭了。
这次她没再点。
“你娘是主祭。”老仵作低声道,“七个人里,她掌脉封。这印子,是她亲手刻的。”
柳含玉喉咙发干:“那她后来……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老仵作摇头,“我只知道,那年七月之后,钦天监换了三批杂役,全说是病死。我验了几个,脉门都被封了,和你娘一样——看着像自尽,其实是毒断心脉。”
“所以她不是查到了什么。”柳含玉声音冷下来,“她是知道太多,才被灭口。”
“你现在也一样。”老仵作盯着她,“你娘封的契,你偏要拆;她压住的事,你偏要翻。你以为你在查案?你是在替她收尸。”
脚步声从东侧传来。
两人同时屏息。
守卫还没到十步内,柳含玉已经把火折和银针收好。
“走。”她拉老仵作起身,“原路回去。”
“铭文呢?带不走。”老仵作问。
“带不走,也得留个记号。”她咬破指尖,把血涂在纸上,按上石刻。
纸吸了血,字迹慢慢显出来。
她把纸卷好,塞进银针囊夹层。
“你疯了。”老仵作压低声音,“留血拓,万一被搜出来,就是死罪。”
“死罪?”她冷笑,“我现在做的事,哪件不是死罪?”
“那你图什么?”
她没答,只看了眼井口。
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走。”她再次催促。
两人退回西巷低墙,翻出去时老仵作差点摔一跤,柳含玉一把拽住他胳膊。
“你慢点。”
“我这把骨头,翻一次够呛。”他喘着,“下次你找年轻点的。”
“没下次了。”她说,“这事只能今晚查。”
“为什么?”
“钦天监已经开始毁证据。”她边走边说,“烧画、搬棺、熬药盖尸臭——他们怕的不是我查井,是怕封印松动被人知道。”
“那现在呢?”
“现在我知道了。”她握紧针囊,“祭血槽在底下,我娘亲手封的,如今裂了。只要我能证明它裂了,就能证明他们一直在骗。”
“可你拿什么证明?就靠一张血拓?”
“不够。”她摇头,“但加上《天命录》、陈安尸检、星图重合,再加上你这双耳朵——足够让百官起疑。”
“起疑有什么用?他们不会信你。”
“我不需要他们信。”她说,“我只需要他们听见。”
巷口没人。
顾尘疏没放灯。
但远处宫墙角,有火光一闪,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
“他那边出事了?”老仵作问。
“不知道。”她盯着那火光,“但他没放灯,说明还没到最糟。”
“你还指望他接应?”
“我不指望谁。”她停下,“我只指望,这纸能活到上朝那天。”
老仵作忽然问:“你娘要是知道你干这个,会怎么说?”
柳含玉沉默片刻。
“她说过一句话——银针不问情,只问真。”
“那你现在呢?”
“现在我明白了。”她抬手摸了摸针囊,“真,有时候比命还重。”
老仵作叹了口气:“你这性子,跟你娘一模一样。倔得要死。”
“所以她走了一半的路,我得走完。”
“可万一,路尽头是坑呢?”
“那就跳下去。”她眼神没闪,“坑里要是有鬼,我也得揪它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偏偏是我娘?”
老仵作没再劝。
两人走到分岔口,他停下:“我回去了。再跟着你,怕是连骨头都保不住。”
“谢谢。”她点头。
“别谢我。”他摆摆手,“我可不是为你。我是为那个教我认毒的老女人。”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喂。”
“嗯?”
“你娘当年封印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什么?”
“她说——‘一脉断,契必崩。若有一日地动,必是后人来续。’”
柳含玉心头一震。
“你是说……她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她知道什么。”老仵作咧了咧嘴,“我只知道,她刻那指印时,手一点都不抖。”
风又起了。
柳含玉站在原地,没动。
她低头看着针囊,指尖轻轻抚过夹层。
血拓在里头,贴着银针。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地底那个再也听不见的人。
“你当年封的,如今裂了——是不是该由我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