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回到理刑司暗室时,天还没亮。她没点灯,先把门闩插上,再从针囊夹层抽出那张血拓,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火折子一亮,映出“癸未年七月初七”几个字,还有半个“柳”字压在指印底下。
她把银针尖蘸了点水,顺着笔画轻描。字迹慢慢清晰了些。
“魂契七人,一脉断则契崩。”她低声念着,把血拓摊在桌上,又取出《天命录》残卷和星图,三样东西并排铺开。
可星图上的破军位和血拓上的地名对不上,中间差了一截。
她皱眉,拿起银针当尺子,从破军位画线往下,一路连到开封城七处旧祭坛的位置。七点连成一线,竟是个歪斜的北斗形。
“七星镇魂?”她自言自语,“七个人,各守一脉?”
她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提过一句:“七曜不齐,地脉自裂。”当时只当是星象妄谈,现在看来,竟是真的有布局。
她把银针一根根插在星图对应的位置上,嘴里数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人各司其位。”
可名单上只写了“柳氏”一人,其余六个名字全无踪影。
“七个人里,她掌脉封。”老仵作昨夜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柳含玉抬头,盯着门口。
没多久,门响了两下,是暗号。
她开门,老周站在外头,脸色发青,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你疯够了没有?”他一进门就压低声音,“昨夜翻墙还不够,今早又把我叫来?”
“你昨晚说,我娘刻印时,你也在。”她没绕弯,“你到底知道多少?”
老周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扔:“这是我熬的护心汤,喝了能压住毒气。你手上的黑腻,沾久了会烂经脉。”
“我没问这个。”她盯着他,“我问你,你是谁?”
老周冷笑:“我是谁?我是你爹的老部下,是个验尸的,别的什么也不是。”
“那你昨夜为什么不肯跟我去丙三仓?”她逼近一步,“你怕的不是守卫,是怕看到那口井。”
老周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说我娘手不抖。”她声音低下来,“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刻完‘封’字后,回头看了谁?”
老周猛地抬头,眼神一震。
“她看了你。”柳含玉说,“是不是?你就在旁边,拿着香炉,等着焚毁文书。”
老周僵住。
“你不是普通杂役。”她继续说,“你是‘执香人’,七人之外的守秘者。你的职责,是烧掉所有祭后记录。”
老周脸色变了,后退半步:“你从哪听来的?这名字连钦天监都没几个人知道。”
“我不需要谁告诉我。”她把血拓推过去,“你看这指印,是我娘的。可她刻字时,不会回头。除非——有人必须确认她真的封上了。”
老周喘了口气,靠着墙坐下:“……二十年了。我以为这事会烂在肚子里。”
“现在不会了。”她说,“你说了,我才能知道她到底在封什么。”
老周沉默许久,才开口:“那天,七个人进丙三仓。你娘是主祭,掌‘脉封’。其他六人,分别管‘血引’‘星轨’‘地气’‘骨契’‘魂灯’‘命符’。七人齐,才能压住祭血槽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只在门外等着。他们出来时,你娘最后一个走,手上沾着黑液,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烧干净,一个字都不能留。’”
“然后呢?”
“然后我就烧了所有文书。”他苦笑,“第二天,钦天监换了三批人。再后来,你娘死了,对外说是自尽。我验了尸,知道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了,谁信?”他瞪她,“你当官,我验尸,咱们都只是刀口上的肉。可你娘不一样,她是执契人。她要是反悔,整个局都得崩。”
柳含玉低头看着血拓:“所以她不是被灭口,是因为她知道太多,才必须死。”
“你现在也一样。”老周盯着她,“你挖得越深,就越像她。最后一步,没人能拉你回来。”
她没反驳,只问:“那黑液,到底是什么?”
“祭血槽里的东西,混了七人血脉,封了二十年。”他顿了顿,“但最近……它在渗。”
柳含玉立刻从袖中取出油纸包,打开一角,露出井沿刮下的黑腻。
“你能验吗?”
老周皱眉:“这东西碰不得,得用‘龙髓引’对照。”
“前朝皇族陪葬玉屑?”她问。
“你还知道这个?”他惊讶。
“我娘笔记里提过。”她把一小块玉屑从银针匣暗格取出,“这是她留下的。”
老周接过玉屑,小心翼翼刮了点黑液滴上去。
两人屏息等着。
片刻后,黑液边缘泛起极淡的金纹,像晨光掠过水面,一闪即逝。
“龙息反应。”老周声音发紧,“这黑液里,有皇室血脉。”
柳含玉瞳孔一缩:“皇族参与了封印?”
“不止参与。”老周摇头,“他们是‘血引’。没有皇族血,契压不住。”
“所以二十年前那场祭,是用皇族血续命?”
“我不知道是不是续命。”他低声说,“我只知道,你娘封的,不是鬼,是‘局’。一个用七条命、一条皇脉,换二十年太平的局。”
柳含玉坐在椅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针匣。
她把血拓、星图、毒检结果全摊在桌上,一条条写下来:
“魂契七人,对应七星,各司其职。母为‘脉封’,主镇地气。黑液含皇族血,证明皇室直接参与。祭血槽裂,封印松动,钦天监急着毁证据,是因为怕人发现——国运所系,竟是以活人献祭为基。”
她抬头:“所以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案,根本不是意外。是‘续契’,是杀人补局。”
老周没说话,只是点头。
“问题是。”她盯着他,“七个人里,除了我娘,还有谁?”
“我不知道名字。”老周摇头,“但我记得一件事——那天,有个人没穿祭服,袖口露了个铜哨,上头刻着‘陆’字。”
柳含玉一愣:“陆?”
“对。”老周回忆,“他站在最左边,离你娘最近。你娘回头时,看了他一眼。”
她猛地起身,冲到银针匣前,打开暗格。
里面除了玉屑,还有张小像。
她取出画纸,展开。
画中七人立于祭坛,夜色沉沉。中央女子正是她母亲,手持玉尺,神情肃穆。左首一人背对画面,袖口微扬,露出半枚铜哨,上刻“陆”字。
“陆青崖?”她喃喃。
“我不知道是谁。”老周说,“但这个人,一定知道内情。”
柳含玉盯着那枚铜哨,手指收紧。
“我娘封印时,他在场。”她声音冷下来,“后来他消失了,三年前‘死’在画室。可他的画,一直在给我线索。”
“你怀疑他?”老周问。
“我不怀疑任何人。”她收起画,“我只信证据。现在证据告诉我——二十年前的局,有人活着走出来了。而这个人,一直在等我查到这里。”
老周叹了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把七个人找出来。”她说,“一个一个,对上他们的位子。”
“可你只剩两天了。”老周提醒,“皇帝要你三日内交人证物证。”
“人证找不到,我就造一个。”她翻开《天命录》残卷,“星图、血拓、毒检,三样东西拼起来,足够让百官听见。”
“听见之后呢?”
她没答,只把银针一根根收回针囊,动作利落。
“你娘当年也这样。”老周忽然说,“查到一半,突然问我——‘如果真相会塌了天,你还想听吗?’”
柳含玉停手。
“你怎么答的?”她问。
“我说,天塌了,也得知道是哪块砖先裂的。”他看着她,“你现在就是那块砖。”
她低头看着针囊,指尖抚过夹层。
血拓还在里面,贴着银针。
她忽然问:“如果我娘当年知道,这封印会裂,她还会封吗?”
老周沉默很久。
“她会。”他说,“因为她知道,总得有人替后人挡一次。”
柳含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冷如刀锋。
“那我就做那个掀盖子的人。”
她站起身,把所有东西收进匣子,转身要走。
“你去哪?”老周问。
“丙三仓。”她说,“祭血槽裂了,黑液渗出。我要再取一份样本,这次,我要带玉尺去测地气。”
“你疯了!守卫加了双岗,你进不去!”
“我不用进去。”她回头,“我只要站在井口,用银针测气流方向。如果地气往东偏三寸,就能证明破军位真的动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现在。”她拉开门,“越晚,他们毁得越多。”
老周一把拽住她胳膊:“等等。你娘留下的玉尺,你带了吗?”
她从怀中取出一截短尺,通体青灰,刻着细密纹路。
“带着。”她说,“她用它封印,我就用它破局。”
老周松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粉塞给她:“抹在针尖上,能护住经脉。那黑气,沾了会蚀骨。”
她点头,把药粉收好。
“你保重。”老周说。
她没答,只拉开门,走出去。
夜风刮过巷口,她抬手按了按斗笠。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老周的声音:“喂。”
她停下。
“你娘当年封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回头。
“她说——‘若有一日裂隙现,持尺者,必是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