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查谁?”他问。
“写‘镇’符的人。”她声音没抬,“我要知道是谁在压地气。”
他瞥了眼针尖上那点干了的黑腻,又看了眼她袖口隐约渗血的痕迹,笑了一声:“你这哪是查案,是拿命拼图。”
“少废话。”她收回手,“你查不查?”
“查。”他把笔收了,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白布,“但得加钱。”
“没银子。”她说,“破了案请你喝酒。”
“你喝酒跟喝药一样,敬你一杯都像在审犯人。”他叹气,“算了,看在那幅画的份上,这单我认了。”
她转身就走,风把斗笠掀了半边,也没回头。
顾尘疏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街角,低头把布包好银针,塞进内襟,嘀咕了一句:“陆青崖啊陆青崖,你到底欠了她多少?”
——
半个时辰后,理刑司后堂。
柳含玉坐在案前,面前摆着小吏从丙三仓井沿刮回来的符纸残屑。她用银针挑了一点黑灰,轻轻抖进瓷碗里的清水中。水一晃,灰散开,显出“镇”字笔锋末端那一道特有的顿挫弧度——像是写到最后一笔时,手腕突然一沉,又猛地提起。
她盯着那道弧,从针囊里取出顾尘疏给的毛笔,蘸了点墨,在纸上临摹了一遍。
笔锋逆起,收尾顿挫,和符纸上的“镇”字几乎一模一样。
她又翻出前几日钦天监送来的公文,抽出其中一份,找到落款处“裴”字的签名。比对良久,指尖在“裴”字末笔那一钩上轻轻划过——同样的逆锋起笔,同样的力道收束。
她把公文推到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截素绢,用银针蘸了点血,在上面写下:“镇地气者,裴氏也。”
刚写完,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不动声色地把素绢卷好,塞进针囊夹层。
门被推开,大理寺的差役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文书官。
“柳大人,奉令清查理刑司所有涉‘星象、符咒、异术’之物。”差役语气不软不硬,“上头说,有些东西不能留在您这儿。”
她抬眼:“东西在哪?”
“就在您桌上。”
她笑了:“我桌上什么都没有。”
“那……案底呢?”
“案底归档在库房,你们去翻就是。”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把瓷碗里的水倒掉,银针擦净收回针囊,“不过提醒一句,库房钥匙在值房老张手里,他今早告病了。”
差役脸色变了变,没说话,转身就走。
她看着他们走远,才从案底暗格里取出一块木板。板上用血和黑液画着北斗七星,破军位的血线微微发亮,正缓缓指向天枢。
她把玉尺贴在心口,闭了闭眼。
反噬的疼又来了,像有根烧红的针顺着经脉往骨头缝里钻。她咬牙,两根银针扎进合谷,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
“再撑一会儿。”她对自己说,“等阵成了,你就不用再靠别人了。”
——
老周被调走的消息是中午传来的。
说是“临时协查西城命案”,可谁都知道,西城那案子连尸首都没找到,哪用得着首席仵作亲自去?
她坐在暗室里,手里捏着那块血阵木板,一动不动。
小吏站在门口,声音发虚:“柳大人,他们……连验尸房的锁都换了。”
“换了就换了。”她把木板翻过来,用油布裹好,“我又不靠那间屋子破案。”
“可您一个人……怎么验?”
“我不验尸。”她抬头,“我验命。”
小吏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她把油布包塞进针囊,起身往外走。
“您去哪儿?”
“丙三仓。”
“不能去!”小吏急了,“他们加了双岗,连屋顶都有人盯着!”
她脚步没停:“我不进去。”
“那您……”
“我在外面,也能听见地底的声音。”
——
城南药铺后巷,顾尘疏蹲在墙根晒太阳,手里把玩着那支笔。
她走过来,影子落他身上。
“查到了?”她问。
“查到了。”他抬头,眯眼笑,“那‘镇’字,确实是裴明玄的手笔。他有个毛病——写符时喜欢用左手压纸,所以右侧笔锋总比左边重半分。这习惯,全钦天监就他一个。”
她点头:“果然是他。”
“你还想查什么?”
“不用了。”她把针囊往怀里按了按,“我知道是谁在压地气,就够了。”
顾尘疏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卷宗没了,人被调走,连井都进不去。你拿什么查?”
“拿这个。”她抽出一根银针,指尖一划,血珠滚出来,滴在针尖上。
“血?”他皱眉。
她说,“以前我信卷宗,信证物,信人证。现在我知道了——最硬的证据,从来不在纸上。”
顾尘疏看着她,忽然笑出声:“你这哪是查案,你这是跟命赌。”
“我早就赌了。”她转身就走,“从我娘死那天就开始了。”
——
傍晚,理刑司正堂。
苏景明来的时候,她正在案前磨银针。
门一开,风带进来一股沉香,熏得人脑仁发胀。
她没抬头。
“柳含玉。”苏景明站在堂中,声音不高,“你最近做的事,已经越界了。”
她继续磨针,砂石摩擦金属,发出细碎的声响。
“丙三仓的事,到此为止。”他说,“再查下去,不只是丢官。”
她终于抬眼:“我爹丢官,最后丢了命。我娘闭眼那天,也没人说‘到此为止’。”
“你这是执念。”
“是。”她把银针举到光下看了看,收进囊中,“我执的是理,不是情。”
苏景明盯着她:“你真以为,你还能查出什么?卷宗没了,人被调走,连老周都被支开。你孤身一人,拿什么对抗钦天监?”
她站起身,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在掌心划了一道。
血立刻涌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
她把针尖点在地上,声音很轻:“查。”
苏景明脸色一沉:“你这是找死。”
“我娘死于毒,我爹死于冤。”她直视他,“我要是停手,才是真的乱了天理。”
苏景明拂袖转身,大步往外走。
她站在原地,没动。
血顺着指尖滴在青砖上,一滴,两滴,第三滴刚要落下,她突然抬手,把银针插进砖缝。
针尾微微颤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她低头,听见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某种东西,正在缓缓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