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三仓的井塌了。
柳含玉还没走出宫门,那句话就撞进了耳朵。小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白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话也断不成句:“柳……柳大人,井、井塌了!底下……底下冒黑水!”
她脚步没停,只问:“谁封的?”
“钦……钦天监的人,说……说地气未稳,不准近前。”
她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那块新领的昭狱令符,铁牌上“御前亲授”四个字在日头下闪了下光。“地气稳不稳,得看尸骨说不说实话。走。”
老周已经在门口等了,烟斗叼在嘴上,没点。见她过来,只哼了句:“我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两人一前一后,带着差役直奔丙三仓。路上谁都没多话。金殿上的血迹早被擦了,可那股子沉甸甸的味儿还在,压在胸口,像块没卸的石头。
井口果然被封了,几块厚木板钉得死紧,边上还贴了符。两个钦天监的小官站在那儿,袍角沾着泥,眼神躲闪。
柳含玉把令符往地上一拍:“奉旨查案,让开。”
“可……可上面说——”
“上面?”她打断,“刚才在金殿,皇帝亲口说‘准查’。你是要抗旨,还是觉得你比圣上更懂天象?”
那人张了张嘴,没敢再拦。
老周带人撬开木板,一股腐气扑出来,混着土腥和铁锈味。井壁裂开一道斜缝,黑水正从里头渗,像慢吞吞的血。
柳含玉蹲下,伸手摸了摸裂缝边缘。指尖一滑,触到几道细痕——不是自然崩裂,是刀刻的,深浅一致,走向精准。
她从针囊抽出一根银针,顺着痕迹走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
“老周。”
“嗯?”
“这手法,你认不认得?”
老周凑近,眯眼看了半晌,烟斗从左边换到右边:“像……但又不像。像是‘破络’,可‘破络’不该在这儿用。”
“对。”她低声,“‘破络’是第三式,本该用于活人脉络,不是刻在石头上。”
她站起身,把银针在袖口擦了擦:“有人在模仿‘鬼手十三针’,还特意留下痕迹,等我们看见。”
“故意的?”老周眯眼,“那不是挑衅,是报信。”
“不。”她摇头,“是炫耀。裴明玄倒了,可他的手,还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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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理刑司的路上,她一句话没说。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翻母亲的手稿。
纸页泛黄,字迹清瘦,写着“鬼手十三针”前六式,可第三式“破络”只有半段口诀,图解全无。
她又翻父亲的旧卷,一本账册似的簿子,边角卷了毛。翻到夹层,抽出一张残笺,字是父亲的,墨色发灰:
“破络非杀人,乃续脉之逆法,唯双血同源者可施。”
她盯着那行字,心口一跳。
双血同源?
她猛地想起裴明玄被拖走前说的话:“你母亲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说——‘别让玉儿走这条路’。”
当时她只当是讥讽。可现在想来,那话里有警告,也有……预知。
母亲知道这针法会被人用,知道有人能继承它。而那人,或许和她,和柳家,有血缘。
她把残笺按在桌上,指节发白。
不是裴明玄一个人。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一个人背这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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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时,顾尘疏来了,手里没拿笔,怀里揣了只信鸽。
“听雪楼的。”他把鸽子递过去,“北境来的,脚上绑了纸条。”
她接过,展开,字极小:
“北境烽燧夜现画影,似陆某笔意,然未署名。疑为仿作,或胁迫。”
她盯着那行字,半晌没动。
顾尘疏靠在门框上,轻声问:“你信吗?”
“信一半。”她把纸条递给他,“陆青崖的画,松枝折角向内收,像人忍着脾气。这画里的松枝,折得生硬,像是被人按着画的。”
“还有呢?”
“他用墨,一向雪水调胶,墨色清透。这影子……用的是普通松烟,滞涩,不顺。”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所以不是他画的,是有人学他,或者逼他画。”
“也可能是陷阱。”她抬眼,“引我过去。”
“那你去不去?”
她没答,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块黑布,打开,是几枚细针,针尾刻着微型记号。
“叫听雪楼派‘影使’。”她说,“不许露面,不许接触,只盯住那地方。我要知道,是不是有人被迫作画,是不是有人……在用他的手,传假信。”
顾尘疏挑眉:“你这是护他?”
她顿了顿,把针收回布中,包好:“我是防有人拿他当棋子。这局还没完,我不许任何人替我走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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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她进了宫。
皇帝在偏殿批折子,见她来,放下笔:“这么快又有事?”
“有。”她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一张井底裂痕的拓印,一道残笺。
“井塌不是天灾。”她说,“是人为。有人用‘鬼手十三针’的手法凿开地脉,留下痕迹。手法和裴明玄有关,但更……完整。”
皇帝皱眉:“完整?”
“我母亲只传下前六式,第三式‘破络’缺失。可这人用了,还用了‘续脉逆法’——这法子,只有血脉相近的人才能练。”
皇帝沉默片刻:“你是说,裴明玄有传人?”
“不止传人。”她声音压低,“是血亲。他不是一个人在布局,从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皇帝盯着那张拓印,手指在“破络”痕迹上划过:“你要查钦天监旧档?”
“是。”
“可钦天监是祖制,牵一发会动全身。”
“我知道。”她没争,只轻声说,“可如果这针再出一次,下次写的‘冤’字,可能就在龙脉上。到那时,您想查,也来不及了。”
皇帝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点了头:“可以查。但不许惊动现任监官,不许动档案原册,只能看影抄。”
“够了。”她收起东西,“多谢圣上。”
“柳卿。”皇帝忽然叫住她,“你查到今天,不怕吗?”
她站在门槛上,回头:“怕?我娘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路没有不怕的选项。只有——查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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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老周问她:“影使派出去了?”
“派了。”她说,“三天内该有回信。”
“你真信北边那画是冲你来的?”
“我不信画。”她摸了摸针囊,“我信针。井底那道痕,是冲我来的。它在说:你揭了一个,还有下一个。你母亲没拦住我,可有人,正等着我走错一步。”
老周没再问,只点了烟斗,慢悠悠吸了一口。
她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压得低,风里带着湿气。
快下雨了。
她刚走到理刑司门口,一名小吏冲出来,手里攥着一封信,信封边角烧焦了。
“柳大人!北境来的急信!影使只传回这一句——”
她接过,拆开,纸上只有一行歪斜的字:
“画是假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