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那封烧焦边的信拍在桌上,纸角一碰就碎成了灰。
她没看,也没再念那句“画是假的,人不见了”。昨夜风大,窗没关严,火盆里的炭早灭了,但她手心还烫着似的,捏了半宿的银针,指节发僵。
差役进来报,说库房清点旧物,丙三仓那批无名尸骨的随葬品混进了三年前漕帮案的物证箱,乱了编号。
她站起来就走,连外袍都没披严实。
“查案不是等消息,是找东西。”她边走边说,“人能藏,东西不会说话,但它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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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刑司库房阴得厉害,常年不见光,架子上一排排木盒标着年份和编号。她亲自开箱,一块块验。
助手捧着“丙三-七”的骨匣过来,顺手把旁边一个写着“漕案·物三”的铁盒摞在上面。她一眼扫过去,眉头皱了。
“谁让你并档的?丙三仓是去年掘的,漕案是三年前结的,归档口令不一样,你当库房是菜市场?”
助手脸一红,赶紧挪开。
她伸手去取骨匣,指尖刚掀开盖子,就觉着不对——这具尸骨嘴里,好像卡着什么。
她戴上皮手套,用银针轻轻撬开下颌。一枚铜哨滑了出来,落在掌心,沉甸甸的,带着股铁锈味。
“这玩意儿不该在这儿。”她低声说,“死人嘴里放哨,要么是求救,要么……是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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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铜哨带回案前,灯下细看。
表面刻着细密螺旋纹,一圈绕一圈,像是水涡,又像某种符。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喊人。
“把顾尘疏这三年送来的所有画稿都搬来,一张都不能少。”
半个时辰后,十几卷画轴堆在桌上。她一支银针当尺,从第一幅开始,逐寸比对。
画的都是案发现场,火场、井底、尸身姿态……可角落里,总有些不起眼的涂鸦——墙缝里的划痕、梁木的裂纹、瓦片的排列。
她一根针一根针地划过去,直到停在一幅漕帮账房纵火案的草图上。
画角,有一组螺旋纹,和铜哨外圈的刻痕,严丝合缝。
她猛地抬头:“这画是谁交的?”
差役翻簿子:“没署名,听雪楼寄来的,说是‘补遗图’。”
她冷笑:“补遗?补谁的遗?”
立刻派人去请顾尘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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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尘疏来得倒快,红袍一甩,往案边一靠,笑嘻嘻的。
“哎哟,柳大人这是又破什么天机了?脸色比老周的卤水还黑。”
她不答,只把铜哨往桌上一放,又摊开那幅画。
“认得这个纹吗?”
他低头一看,笑意淡了半分,但嘴上还硬:“小生画了上千张,随手涂两笔,哪记得住?”
“随手?”她把银针尖点在画上,“这纹路走向,间距,深浅,和铜哨上的刻痕误差不超过半毫。你当我会验尸,不会验画?”
他耸耸肩:“那又怎样?兴许是我哪天梦游画的。”
她盯着他:“这纹,叫什么?”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她声音压低,“这是‘归墟引’,听雪楼禁纹,只准一个人用——陆青崖。”
顾尘疏手指一抖,袖口滑出半截画笔。
他抬眼,终于不笑了:“你怎么知道这名字?”
“我不该知道?”她反问,“你画了三年,每张图角落都藏这个纹,你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他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这纹……是信标。陆青崖用它标记‘未完之案’。他说,只要这纹还在,案子就没结。”
“那这哨呢?”她把铜哨推过去,“为什么会在死人嘴里?为什么纹路和你的画一模一样?”
顾尘疏盯着铜哨,半晌才道:“这哨……不是现在的物事。这纹,是早年他教我画的,后来楼里下了令,不许再用。谁用,谁就是叛楼。”
“所以你是故意的?”
“不是我。”他摇头,“是有人……在用他的方式,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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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再问,转身去了验房。
老周已经在了,烟斗叼着,没点。
她把铜哨递过去:“能断年头吗?氧化太重,看不出新旧。”
老周接过,掂了掂,又凑到灯下看:“埋得久啊。铜性蚀骨,得看反应。”
他取出三块不同年份的人骨,分别把铜哨放上去,盖上湿布。
“等两刻钟。”他说,“骨质被铜蚀的速度,能反推埋藏时间。”
她就站在旁边等。
两刻后,老周掀开布:“最慢那块,对应十五年以上。这哨,至少在土里待了十五年。”
她点头,回案前翻母亲的手稿。
翻到一页,停住。
纸上画着一枚哨子,标注“鸣冤哨,铜三锡一,官造,配漕督仪卫,声可传三里,专报急变”。
她立刻命人取来库中仅存的一块同期铜铃碎片。
酸液一滴,纹路蚀出,金相结构一比——完全一致。
“果然是同一批铸件。”她低声,“漕运总督失踪时,贴身带的就是这种哨。当年只找到半枚玉佩,没想到……哨也丢了。”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那哨,按例该随身,不会离主。它出现在别人嘴里,只有一种可能——原主死了,哨被抢走,后来……又被塞进另一个死人嘴里。”
“传递。”她接上,“不是丢,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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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理寺来人,说是奉命调取“涉前朝旧案物证”,点名要这枚铜哨。
她当着差役的面,把铜哨拿了出来。
“可以。”她说,“但得先拆开看。”
对方皱眉:“这哨完完整整,拆了算谁的?”
“我说有夹层。”她拿银针卡进哨口缝隙,轻轻一挑。
“咔”一声,哨身裂开,里面滑出一截极细的铜管,空的,但两端有高温熔封的痕迹。
“看清楚了?”她举起来,“这管子以前装过东西,被人烧死了口。物证未完,不能交。”
差役愣住:“可……可上头说——”
“上头也得讲律。”她翻开《刑律·勘验篇》第三条,“物证若存隐匿、改装、封藏之嫌,主查官有权暂扣,仅呈拓片与说明。”
她当场拓了纹路,写了说明,递过去:“拿去吧。原件,我留着等它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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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独自在案前,把铜哨放在灯下。
陆字刻在哨面,不大,却深。
她用银针轻轻刮了刮,忽然发现——“陆”字最后一笔,不是收锋,而是断在中途,像被人硬生生截断。
她心头一跳。
这字,不是完整的名字。是半截,是信号。
她翻出顾尘疏那幅画,把铜哨纹和画角的“归墟引”并排摆好。
纹路一致,但方向相反。
她猛地意识到——这纹,不是标记案子,是标记方向。
铜哨上的纹是顺时针,画上的纹是逆时针。
一个在出,一个在回。
她抓起笔,迅速画了个对照图,又翻出丙三仓井底的裂痕拓印。
裂痕走向,竟和铜哨纹的起点完全重合。
她手指一顿。
这哨,不是从外面塞进去的。
是井塌那天,从地底……被人放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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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她喊。
老周推门进来,烟斗还是没点。
“你记得井底那道裂痕吗?我说像‘破络’手法。”
“记得。”
“现在我知道了。”她声音沉下去,“那不是模仿。是提示。有人用‘鬼手十三针’的手法凿开地脉,就是为了埋这个哨。”
老周眯眼:“谁会这么做?”
“知道我母亲针法的人。”她盯着铜哨,“知道漕督信物的人。知道听雪楼禁纹的人。”
她顿了顿,低声说:“知道陆青崖还活着的人。”
老周没说话,只把烟斗在桌角磕了磕。
她把铜哨收进针囊,扣紧。
“这哨不是证据。”她说,“是钥匙。”
老周问:“开什么的?”
她没答,只站起身,走向门口。
“等它吹响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