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铜哨放进铁匣时,顾尘疏正靠在门框上,手指敲着画轴边缘,一下一下,像在数心跳。
“你真不打算交?”他问。
“交了,案子就死了。”她扣上锁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那管子被熔过,说明有人怕里面的东西见光。我现在交出去,等于替他们封口。”
顾尘疏轻笑一声:“你倒清楚这是火药桶。可你知不知道,听雪楼十年前就下令,谁再用‘归墟引’,格杀勿论?这哨上纹路清清楚楚,不是警告,是挑衅。”
她抬眼:“所以呢?让我把它砸了,当什么都没看见?”
“至少能活久点。”他收起笑,“楼里有人专门清理‘不该存在的痕迹’。你留着它,就是立了个靶子。”
“那也得等他们找上门。”她把铁匣推到案角,“死者没开口之前,我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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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大理寺就来了三个人,领头的是个穿青袍的御史台官员,胡子刮得发青,说话像念判词。
“柳大人,昨夜我们已报请圣裁,凡涉前朝旧案之物证,一律封存待审。贵司拒不交出铜哨,是否想抗旨?”
柳含玉坐在案后,手里翻着《刑律·勘验篇》,翻到第三条,用银针尖点着字缝:“物证若存隐匿、改装、封藏之嫌,主查官有权暂扣,仅呈拓片与说明。”
她把拓片和老周的氧化鉴定书推过去:“铜哨内有熔封铜管,经测定埋藏超十五年,且与漕运总督仪卫制器同源。此物尚未启封,属‘未完成证据’,依法可留。”
青袍官员皱眉:“律法讲的是程序,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程序也得讲证据。”她抬头,“你要我现在拆开铜管?行啊,当着你的面烧熔,万一里头是字是图,烧糊了算谁的?你要我担渎职的罪,还是你们担毁证的责?”
对方脸色变了变。
她接着说:“我不但不交,还要在三日后亲赴御史台做证,说明此物为何不能封存。你们要走流程,我奉陪到底。”
青袍官员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冷哼一声:“好,那就三日后见。”
人一走,助手才敢出声:“他们要是强行来拿呢?”
“那就让他们先踩过我的尸体。”她合上律书,“现在去库房,把丙三仓尸骨初验录的微缩底档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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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已经在库房等了。
他没说话,只递过一卷泛黄的纸条,边角卷着,像是从旧账本里撕下来的。
“这是……?”
“丙三仓第一批尸骨的初验记录。”老周嗓音沙哑,“当年正式归档时被删了,但我留了底。你看看第三行。”
她低头看去,字迹潦草却清晰:
“七号尸,口含铜哨,纹作漩涡,长约三寸,重七钱二分。”
她手指一顿:“和这枚完全一致。”
“不止。”老周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我查了理刑司二十年前的物证清单,漕运总督失踪案里,登记了玉佩、腰带、官印,唯独没有哨。”
“被人抹了。”
“对。”老周点头,“而且抹得干净。连老库吏都说‘没这东西’,可见是上头动的手。”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偏偏删这个?”
“因为哨不是信物。”老周低声,“是证据。”
“什么意思?”
“鸣冤哨只有在急变时才吹。他没吹,说明事发突然,来不及求救。可这哨却出现在别人嘴里——要么是被人抢走,要么……是他死后才被拿走的。”
柳含玉眼神一沉:“所以这哨根本不是遗失,是被人带出来,又埋下去的。一埋就是二十年。”
“有人想让它重见天日。”老周看着她,“但不是现在。”
“是等我。”她缓缓道,“等我能看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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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顾尘疏又来了,这次没笑,也没靠门框,直接走到案前。
“你真把底档翻出来了?”
“你消息挺快。”她没抬头,正在对照母亲手稿里的“鸣冤哨”图纸。
“楼里有人盯着御史台。”他压低声音,“刚才他们开会,说要派‘清痕使’来开封。”
“清痕使?”
“专门处理‘不该存在’的东西。”他盯着她,“包括人。”
她放下图纸:“那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他们。”
“你疯了?”顾尘疏一拍桌子,“你以为你是铁打的?裴明玄倒了,可钦天监的根还在,听雪楼的规矩也没变!你现在举着这哨,等于举着火把进干草堆!”
“那又怎样?”她终于抬头,“我查案不是为了谁高兴。这哨能开口,我就让它留着。”
“可你根本不知道它通向哪儿!”
“我知道它从哪儿来。”她指着手稿,“我娘画过这哨,陆青崖用过这纹,老周验过这尸。它不是凭空出现的,是有人一步步送到我手里的。”
顾尘疏盯着她,忽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不交,真相就会自己浮出来?”
“我不交,是因为我知道有人怕它响。”她站起身,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轻轻插进铁匣缝隙,“听见了吗?它已经在动了。”
顾尘疏脸色变了:“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她拔出针,针尖沾了点灰,“就是看看,锁是不是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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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独自在案前,把母亲的手稿一页页翻过。
翻到“鬼手十三针”第三式“破络”时,停住了。
图解缺失,只有几行小字批注:“非杀法,乃逆续之术,需血引为媒,双脉同频方可施。”
她盯着“血引”二字,忽然想起井底裂痕的氧化层分布——老周说过,那痕迹深处有微量铁锈,不像工具凿刻,倒像……针尖带进去的血。
她猛地合上手稿,抓起外袍就往外走。
老周在验房门口抽烟,烟斗还是没点。
“井底那道裂痕,”她问,“你后来再查过吗?”
“查了。”老周吐出一口烟味,“铜哨埋得深,周围土质被某种液体浸过,和‘破络’用的引络液一致。”
“所以不是模仿。”她声音沉下去,“是真有人用这手法开的地脉。”
“对。”老周看着她,“而且手法纯熟,不是练出来的,是传下来的。”
她没再说话,转身回了理刑司。
铁匣还在案上,锁没动过。
她打开,取出铜哨,对着灯看。
“陆”字断笔还在,纹路反向也没变。
她忽然把哨翻过来,在底部轻轻一刮。
一道细痕露出来,像是刻了什么,又被磨平了。
她用银针尖顺着划了几下,灰尘落开,显出半个字——“崖”。
她手指一紧。
不是“陆”,是“陆青崖”。
有人刻下这个名字,又想抹掉它。
但她现在知道了。
这哨不是随便埋的。
是给他看的。
也是给她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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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铁匣被重新锁好,摆在她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顾尘疏来的时候,看见了。
“你还真敢放出来。”
“藏起来才有鬼。”她头也不抬,“我要让他们天天看着,什么叫‘死不了的证据’。”
“你就不怕他们夜里来偷?”
“怕。”她终于抬头,“可更怕我睡着了,忘了它还在。”
顾尘疏沉默良久,忽然说:“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什么?”
“不是有人想毁它。”他盯着铁匣,“是有人……希望你留着它。”
她没回答。
窗外雨开始下,打在屋檐上,一声一声。
她伸手摸了摸针囊,银针一根不少。
铁匣静着,铜哨没响。
但她知道,它已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