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早已在岸边熄灭,只余下几点猩红的星子在夜风里明灭。
船舱内,油灯的光晕昏黄粘稠,混杂着草木灰的苦涩、呕吐物的酸腐和河水的腥气,勉强将死亡的味道推开一角。
赵火儿蜷缩着,大半个身子都下意识地靠在李不凡的身上,像是被浪打上岸后,死死抓住唯一一块浮木的溺水者。
她的意识介于清醒与混沌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后的嘶哑,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她微微抬起眼,视线模糊地描摹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这个男人平日里总是一副万事万物皆可量化的冷硬模样,眉峰是算计,眼底是寒潭。
可此刻,那片寒潭碎了。
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裂痕,透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肤,脸色比舱壁还要苍白。
原来他也会怕。
“算哥……”
她沙哑地唤他,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勾住了他那沾着草屑与灰尘的袖口。
李不凡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任由那一点点微弱的力道,牵着他紧绷的神经。
赵火儿虚弱地扯了扯嘴角,这冰块,原来也有被焐得动弹不得的时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流淌。
直到赵火儿积攒了些力气,勉强撑着身后的船板坐直了身体,那一点点倚靠的温度骤然消失。
李不凡紧绷的神经才像是重新接上。
他没有问她感觉如何,也没有丝毫温存的表示。
他的目光扫过舱门外黑沉沉的夜色,声音嘶哑地,突兀地问向那个一直守在门口,吓得不敢动弹的老纤夫。
“船上的纤夫,该是十三人?”
老纤夫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掰着粗糙的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核对起来。
“一、二、三……没错啊,是十三个……”
他数到最后,脸色却猛地煞白,像是见了鬼。
“不对!少了狗剩!”
“那小子下午还跟我说,他水性好,特地去河汊子里打了条肥鱼,说是要给恩人您……开开荤……”
老纤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恐惧的颤抖。
李不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他蹲下身,无视脚下草席上呕吐物的污秽,用那把撬开过赵火儿牙关的短刀,刀尖在剩下的汤里轻轻一挑。
半块巴掌大的鱼脊骨被挑了出来,上面还粘着几片暗淡的鳞。
青灰色的鳞片,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死气。
鱼头早已不知所踪,但那圆鼓鼓、仿佛死不瞑目的鱼眼形状,赵火儿到死都认得。
淡水河豚。
她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因为毒素,而是因为悔恨与后怕。
自己是在运河水里泡大的,什么鱼没见过。
可当时那碗汤实在太香,连日的干粮让她满心都是对那口鲜味的贪念,竟忘了最基本的警惕。
“狗剩是什么人?”
李不凡没有看赵火儿,只是盯着那块鱼骨,冷冷地问。
“来了一年多了,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手脚还算勤快,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老纤夫结结巴巴地回答。
“就是今天,您教了俺们那个垫肩的法子后,他话才多了些,一个劲儿地夸您是神人下凡,主动说要去打鱼……”
李不凡懂了。
他那次所谓的“实验”,那一点看似无伤大雅的怜悯,终究是暴露了自己。
它像一滴落入死水里的墨,瞬间打破了伪装的平静,引来了藏在暗处的窥伺。
要不是自己那个刻在骨子里的童年阴影,此刻躺在这里冰冷僵硬的,就是两具尸体。
可他想不通。
既然要杀人,为何不干脆利落些?
一把刀,一根淬了毒的针,在混乱的码头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他们。
为什么要用河豚毒这么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搭上一个潜伏了一年多的棋子,来制造一场“意外”?
“是‘陌客’。”
赵火儿虚弱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笃定。
“陌客?”
李不凡的眉头皱得更深。
“一个很古老的刺客行当,听我以前在漕帮的老帮主提过一嘴,一直以为是江湖传说。”
赵火儿靠着船壁,慢慢说着。
“他们从不露面,最擅长的就是制造各种各样的意外,让人死得‘合情合理’。”
“火灾、溺水、坠马、恶疾……就像这次的中毒。”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久远的传闻。
“这个行当还有个最奇怪的规矩。”
“杀人,不收金银。”
“他们要的报酬,是让雇主去杀另一个人,一命,换一命。”
“而且……听说陌客只出手一次,一次不成,他们便会收手,认为此人命不该绝,天意不可违。”
李不凡沉默了。
“命不该绝”?
他从不信“命不该绝”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所谓侥幸,不过是赵火儿半条命,和他脑子里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急救知识,两者叠加后换来的一线生机。
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未必还有一整套现成的急救方案。
这个世界,比他构想的要凶险一万倍。伯颜的刀在明处,而这把淬了毒的匕首,藏在最意想不到的阴影里。
“陌客……”
李不凡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尝毒药的余味。
一命换一命。
不收金银。
这套规则,完全超出了他对这个时代利益交换的理解。这根本不是生意,而是一种……扭曲的信仰。
“娘的……”
赵火儿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恼火。
她撑着船板,晃晃悠悠地坐直了,喉咙里还是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疼。
“差点成了史上第一个馋死的漕帮堂主,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
她盯着李不凡那张比船底青苔还阴沉的脸,忽然咧了咧嘴,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说算哥,你那救人的法子……还挺别致。下次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李不凡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接她的话。
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撮残留在碗底的草木灰,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那股刺鼻的碱味,让他瞬间清醒。
赵火儿看着他的动作,脸上的玩笑慢慢收敛,那双刚刚从鬼门关挣回来的杏眼里,虚弱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两簇熟悉的,凶悍的火苗。
她懂了。
这男人不是在后怕,他是在复盘。
就像一个棋手,在被人掀了棋盘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蹲下身,把每一颗棋子的位置,重新记在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