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老旧窗格切成斜块,烫在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林野半支着脑袋,指间夹着的水笔转得飞快,几乎晃出残影。他的视线却斜斜地、不加掩饰地钉在旁边那人身上。
新同桌。
江逾白。
这名字被年级里那群女生翻来覆去地嚼,嚼得带了蜜,连带着“校草”的名头都显得有点轻飘。当事人倒好,完全置身事外。此刻正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拓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指尖压着一页书角,慢慢翻过。窗外嘈杂的嬉闹、篮球砸地的闷响、教室里追逐打闹的尖叫,一切声音的洪流滚到他身边,都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湮灭。
林野舌尖顶了顶腮帮,有点烦,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这安静太彻底,太他妈……格格不入了。
他停了转笔,身体不着痕迹地往那边倾了倾,压低嗓子,用气声飞快地骂了句:“装逼犯。”
没反应。那张侧脸线条依旧冷淡平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变。
林野眯起眼,胆子又肥了点。他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喷到对方耳廓上,声音压得更低,带了点恶劣的笑意:“喂,江逾白,听说隔壁班花给你写的情书,被班主任截胡了?”
依旧石沉大海。只有书页又被翻过一页,轻微的“沙”声。
一种被彻底无视的窝火混着试探成功的诡异兴奋感窜上来。林野舔了舔有点干的下唇,手摸进桌肚,窸窸窣窣地掏。塑料糖纸被刻意揉捏的、最刺耳的那种声响炸开,他剥开一颗奶糖,动作慢得像拆弹,每一个细碎的噪音都被放到最大。
然后,他猛地探头,几乎贴着江逾白的耳垂,把那颗裹着廉价甜香的奶糖晃了晃。
“请你吃啊,同桌。”他哼笑。
江逾白的目光仍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像是沉在一场永不醒来的寂静梦里。阳光掠过他挺直的鼻梁,照亮脸上细小的绒毛,无端显出几分易碎的精致。
林野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撤回来,靠上自己的椅背,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莫名其妙散了,剩下一点欺负人的心虚和更深的无聊。他踢了一脚前座的椅子腿,换来一声笑骂。
算了,没劲。他撇撇嘴,顺手把糖扔进自己嘴里,甜腻的味道化开,黏糊糊地缠在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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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铃撕破黄昏的天幕。人流像开了闸,喧哗着涌出教学楼。
林野单肩挎着包,嘴里叼着根不知道从哪儿揪下来的草茎,慢悠悠晃在后头。他今天值日,出来得晚,街上已经有点冷清。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鬼鬼祟祟的尾巴拖在身后。
拐进离家不远的那条小巷,空气里的味道就先变了。潮湿的霉味混着垃圾桶馊掉的气息,还有一种紧绷的、让人汗毛倒立的安静。
他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草茎掉了。
来不及后退,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从巷子深处逼了过来。三四个人影,堵死了出路。为首的那个,脸上横着一道疤,笑的时候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跑啊?林野,你小子挺能躲啊?”
是上周在网吧结的梁子。屁大点事,没想到对方这么记仇。
书包被粗暴地扯下来扔在污水泥地上。拳头和脚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带着闷响,还有不堪入耳的咒骂。林野蜷缩起来,用手臂死死护住头,肋骨、腹部、后背,尖锐的疼痛炸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试图挣扎,换来的却是更凶狠的踢打。
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视线开始模糊,糊成一团昏聩的色块。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恶毒的骂声变得遥远,反而听见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还有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狂跳,震得耳膜生疼。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
就在意识快要散架的时候,身上的击打忽然停了。
咒骂声也诡异地卡了壳。
一种极其细微、却让人脊椎发凉的“咔嚓”声,异常清晰地钻进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紧接着,是杀猪般凄厉短促的惨叫,又猛地断掉,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林野费力地掀开肿胀的眼皮。
模糊摇晃的视野里,最先看清的是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安静地立在一步之外,鞋尖沾了点泥水。
视线上移,是熨帖的校裤,然后——
江逾白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平常握着笔的那只右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刚才那个疤脸的手腕上。那只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软塌塌的。
疤脸满头冷汗,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筛糠似的抖。
另外两个早就吓傻了,僵在原地,像两尊灰败的雕像。
江逾白没看他们。他甚至没多看那只被他废掉的手腕一眼。他只是略一松手,那人就像一滩烂泥软了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蹲了下来。
平视着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林野。
巷子里只剩下风穿过破墙的呜咽,和林野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江逾白伸出手,冰凉的指腹极其突兀地擦过他滚烫的眼角,蹭掉那点不受控制溢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动作甚至称得上有点笨拙的生硬。
林野疼得浑身一颤,瞳孔因为震惊而急剧收缩。他死死瞪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俊朗,却陌生得可怕。
“……你……”破碎的音节混着血沫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扯着胸腔疼,“你不是聋——”
话没说完。
一颗糖毫无预兆地被塞进了他嘴里。粗粝的塑料糖纸边角甚至蹭到了他的嘴唇。
甜腻到发慌的奶味瞬间爆炸开来,蛮横地压下了满口的血腥。
江逾白的手指还停在他嘴边,沾着一点血渍和灰尘,看起来却依旧干净修长。
他看着他,巷口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沉在他深不见底的眼底,像是把所有的星辰都碾碎了,暗沉沉地压进去。
然后,林野听见了他的声音。低沉的,清晰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的质感,砸进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聋了十年。”他说。
微妙的停顿,目光锁死林野骤然僵住的表情。
“只听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