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像实质的冰棱,穿透喧嚣,钉进林野的瞳孔。
他猛地扭回头,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蹦跳,几乎要撞碎牙关。楼梯间嘈杂的下楼脚步声、笑闹声瞬间褪远,世界只剩下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人冰冷的注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一步三级,伤口被牵扯出尖锐的刺痛,却丝毫不敢放缓。后背的皮肤紧绷着,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预警着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直到冲出教学楼,一头扎进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里,他才敢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额角的纱布被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回头望去。教学楼的出口人流不断,但没有那个身影。
可那种被锁定的、无所遁形的感觉,却没有随着距离拉远而消散,反而像一张逐渐收拢的网。
下午的课,林野坐立难安。
他不敢再试探,不敢再制造任何多余的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他把自己缩成一团,竭力减少存在感,像一个在猛兽领地边沿屏息匍匐的猎物。
江逾白依旧安静。看书,写字,偶尔抬眼看向黑板。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无可指摘。
但林野却从那片死寂里,读出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全然的掌控和洞悉。他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次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每一次无意识挪动椅子发出的微响,都被那双耳朵精准地捕捉、分析、归档。
放学的铃声像是刑满释放的通知。
林野几乎是弹射起步,抓起书包就混入最早冲出教室的人流。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凭着本能往外冲。
家是不能回了。昨天那副样子还能糊弄过去,今天这种魂不守舍、惊弓之鸟的状态,他妈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个人待着,把脑子里那团乱麻理清楚。
脚步下意识地拐向了那个方向——位于老城区边缘,一栋待拆迁居民楼的天台。那是他以前心烦时偶尔会去的地方,废弃已久,几乎没人知道。
铁制的防火梯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他手脚并用,爬得有些吃力,肋下的伤处闷闷地疼。
终于推开天台那扇锈蚀的铁门,带着铁腥味的空旷气息扑面而来。夕阳将巨大的水泥平台染成一种陈旧的橘红色,远处是层层叠叠、灰蒙蒙的屋顶。
他反手带上铁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在这片无人之地稍微松懈下来。
他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又去摸打火机。
咔嗒。咔嗒。
一连几下,齿轮摩擦,却只有零星的火星,点不着。风有点大。
他烦躁地蹙眉,侧过身,用身体挡住风,再次按下打火机。
咔嗒。
橘黄色的火苗终于窜起,舔舐着烟丝。
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从旁边堆积的废弃建材阴影里走了出来。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几乎将林野完全笼罩。
林野举着打火机的手猛地一抖,火苗燎过指尖,烫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烟掉在了地上。
江逾白就站在几步开外,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了,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看着那根掉在地上的、尚未点燃的烟。
风卷过天台,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林野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他怎么在这里?!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这个他自以为绝对隐秘的、唯一能喘口气的地方!
江逾白的视线从地上的烟,慢慢移到林野惨白的脸上。他朝前走了一步。
靴底踩过水泥地面,几乎没有声音。
林野却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铁门上,发出“哐”一声闷响。
江逾白停下了脚步。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逐渐冷却的夕阳余晖里对峙。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然后,江逾白抬起了手。
林野瞳孔紧缩,几乎要闭上眼,预想着下一秒或许会被掐住脖子,或者被那只手再次捏碎什么。
但那只手只是伸进了校裤口袋,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什么东西。
一颗糖。
熟悉的奶糖,裹着透明的塑料糖纸,在他掌心折射出微弱的光。
他摊着手掌,将那颗糖递向林野。动作很平稳,眼神依旧看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在进行一个寻常的、甚至称得上友善的举动。
林野死死盯着那颗糖,胃里翻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和恐惧。甜腻的记忆汹涌而来,包裹着血腥和疼痛。
他猛地抬手,狠狠挥了过去!
“滚开!”
他用尽了全力,声音劈开黄昏的寂静,嘶哑得变了调。
那颗糖被他的手背击中,飞了出去,划过一道小小的弧线,掉落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滩干涸的水渍旁。
江逾白的手还顿在半空,掌心空落落的。
他慢慢收拢手指,握成拳,然后放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看着林野,眼神深得像一口古井,投下石子也惊不起涟漪的那种死寂。
林野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绝境的幼兽,赤红着眼睛瞪着他。
短暂的死寂。
然后,江逾白动了。他不是离开,而是又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直接跨入了林野的安全距离之内,近得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皮肤的纹理,能感受到他身上带来的、微凉的暮色气息。
林野吓得几乎要缩起来,后背死死抵着铁门,退无可退。
江逾白微微倾下身。
距离近得可怕。
林野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着一种冷冽的、说不出的气息。
他看见江逾白的嘴唇附到了他的耳边。
然后,他听见了。
极低极低的,只有气流的、仿佛幻觉的三个字。
“找到了。”
声音擦过耳膜,冰冷,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的满足感。
说完,江逾白直起身,不再看林野瞬间煞白的脸和骤然失焦的瞳孔,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向天台出口。
铁门被拉开,又哐当一声合上。
余音在天台空旷的风里回荡,嗡嗡作响。
林野顺着铁门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抖得不成样子。夕阳最后一点余温彻底消失,巨大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合拢。
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他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那颗被拍飞的奶糖,孤零零地躺在不远处的灰尘里,糖纸反射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