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铁门合拢的哐当声,像最后的审判,砸进林野空洞的耳膜。
他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抖得像个被撕碎后丢弃的破旧玩偶。暮色四合,巨大的阴影吞噬了天台上每一寸空间,也吞噬了他。远处城市的霓虹尚未完全亮起,只有一片模糊而冷漠的光晕。
冷。
刺骨的冷意从身下的水泥地、从背后锈蚀的铁门、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的骨头缝里。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在这片死寂里无限放大,敲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找到了。”
那三个字带着冰冷的吐息,一遍遍在他耳边循环重放。不是疑问,是宣告。是猎手对落入陷阱的猎物,轻描淡写又志在必得的标记。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阻隔外界的一切,也试图压下喉咙口一阵阵翻涌的恶心和眩晕。口腔里似乎又泛起了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奶糖味,混合着昨天巷子里的血腥尘土,织成一张黏腻的网,缠住他的舌头,堵住他的气管。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身体的颤抖渐渐变成一种间歇性的、无意识的抽搐,他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变得更冷,呼啸着穿过空旷的平台,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碎屑。
那颗被他拍飞的奶糖,还躺在原处。透明的糖纸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而诡异的亮光,像一只冰冷的、窥伺的眼睛。
他盯着那颗糖,瞳孔涣散。
不能再这样下去。
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他的心脏,几乎要把他拖进彻底失控的深渊。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
逃跑?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江逾白能精准地找到这个他自以为无人知晓的天台,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等在那里……他能逃到哪里去?回家?然后呢?把这种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恐惧带回去?
告发?
向谁告发?老师说,江逾白是品学兼优、身有残疾的优等生。警察说,他有什么证据?一段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指控,和一个被捏碎手腕的混混——那个人恐怕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每一条都通向更深的绝望。
冰冷的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上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刺得肺管生疼,却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他扶着冰冷粗糙的铁门,挣扎着站起来,冻僵的腿脚一阵酸麻。他忽略掉全身叫嚣的疼痛,踉跄着走到天台边缘,扶着锈蚀的栏杆,望向脚下那片模糊不清的城市。
灯火阑珊,车流如织。一个正常运转的、喧嚣的世界。
而他却像被单独隔离了出来,困在一个只有他和江逾白的、绝对寂静的孤岛上。
他需要……他需要先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被江逾白的气息彻底污染的地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颗躺在灰尘里的奶糖,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那道吱呀作响的防火梯。
脚步落在老城区湿冷的石板路上,他拉高了外套的领子,尽可能地将自己缩进阴影里。每一次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巷弄,都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瞬,那个身影就会从某个拐角无声地转出来。
没有。
一直到他拐出老街,汇入相对热闹一些的街道,那个身影都没有出现。
但这种暂时的“安全”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放松,反而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江逾白的消失,比他的出现更让人不安。那感觉就像明知道头顶悬着一把铡刀,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他在街边摊胡乱买了个面包,食不知味地啃了几口,喉咙干涩得难以下咽。最终把剩下的扔进了垃圾桶。
漫无目的地走,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鬼使神差地,脚步停在了一家灯火通明的网吧门口。嘈杂的游戏音效、少年们的叫骂嘶吼、键盘鼠标噼里啪啦的响声……这种熟悉又吵闹的环境,此刻竟让他生出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至少在这里,巨大的噪音能淹没一切。包括可能存在的、只针对他的听力。
他摸出身份证和皱巴巴的零钱,开了台最角落的机器。
屏幕亮起,光怪陆离的游戏界面闪烁。他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震耳欲聋的游戏背景音乐瞬间灌满双耳,鼓点敲打着他的太阳穴。
他疯狂地操作着鼠标键盘,把所有的恐慌、愤怒、无措全都发泄在虚拟世界的厮杀里。屏幕上的角色一次次死亡,又一次次复活冲杀。
直到眼睛酸涩胀痛,直到耳朵被耳机震得嗡嗡鸣响,直到精疲力尽地瘫在塑料椅子里。
他摘掉耳机,网吧的喧嚣瞬间涌回。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并没有被这巨大的声浪驱散。
他猛地扭头看向四周。
油腻的电脑屏幕后,是一张张沉迷而陌生的脸。抽烟的,吃泡面的,激动叫骂的……没有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手指无意识地点开了浏览器。历史记录里还留着那条刺眼的搜索:“如何测试一个人是否装聋”。
他盯着那行字,像是盯着一个巨大嘲讽的源头。
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悬停了很久,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那条记录。
接着,他在搜索框里,缓慢地敲下了另一个名字。
江逾白。
搜索结果跳出来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校园新闻、竞赛获奖名单、甚至还有那个永远灰暗的班级群头像。
他烦躁地往下拉。
大多是些零碎的、正面的信息,拼凑出一个完美却模糊的优等生形象。关于他的家庭,他的过去,几乎一片空白。
直到快要放弃时,一条极其不起眼的、很多年前的本地社会新闻简讯,嵌在一堆无关链接里,吸引了他的注意。
标题很短。
【城南旧区意外火灾,一死一伤】
报道的正文更是简略,只提及火灾发生于某栋老旧居民楼,起火原因疑似线路老化,一名中年女性不幸身亡,其子(姓名未提及)重伤送医,幸免于难。
新闻的配图是一张模糊的现场黑白照片,熊熊烈火吞噬着老楼的窗口,浓烟滚滚。救援人员和围观群众挤作一团。
林野的呼吸屏住了。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照片角落,放大,再放大。
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被消防员用毯子裹着、正抱上救护担架的少年侧影,模糊不清。
但那少年裸露在毯子外、垂落的手腕上,戴着一条极其眼熟的、编织手法有些特别的深色手绳。
林野的指尖瞬间冰凉。
他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颜色稍浅的编织手绳,正系在那里。那是他母亲去年去庙里给他求的,说是保平安。
他再看向屏幕里那张模糊的照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
那条新闻的日期。
是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