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冰冷。
不是死亡的虚无,而是某种更彻底、更终极的……格式化。思维、记忆、感知、存在本身,像被投入强酸的底片,飞速消融,褪色,归于纯白,然后是比纯白更空洞的……
*……滋滋……生物电信号异常波动……尝试稳定……*
*……α波紊乱……注入镇静剂0.5cc……*
*……生命体征平稳……梦境深度Delta……出现强烈应激反应……*
破碎的电子音,遥远得像隔着深海。
**痛!**
尖锐的、熟悉的头痛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还有一种全身被拆散重组后的酸软和虚弱。
李维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光斑晃动,逐渐聚焦。
不是冰冷合金的格斗场穹顶,也不是豪华公寓的天花板。是惨白的、带着几道裂纹的廉价石膏板,一个积满灰尘的蜘蛛网在角落摇晃。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霉味和某种排泄物的酸臭,粗暴地钻入鼻腔。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
狭窄逼仄的空间,不到十平米。墙壁斑驳,渗出暗黄的水渍。自己躺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单薄的褥子散发着汗馊味。旁边一张歪斜的木桌,摆着一个空了的泡面桶,几只苍蝇在上面盘旋。地上散落着皱巴巴的废图纸、空酒瓶。
窗外,不是都市霓虹或公海黑夜,而是另一栋破旧居民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窗台上枯萎的盆栽。晾衣杆上挂着几件褪色的衣服,随风无力晃动。楼下传来小贩模糊的叫卖声、自行车铃铛声、几个老人争吵的市井喧哗。
熟悉。
刻入骨髓的熟悉。
这是他三个月前,被裁员前租住的那个城中村出租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停了一瞬。
他猛地想坐起身,却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浑身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尤其是胸口,火辣辣地疼。他低头,扯开脏兮兮的背心。
胸口皮肤光滑,除了几根肋骨清晰的轮廓和久不锻炼的苍白,什么都没有。
没有巴颂留下的五道狰狞爪痕,没有剑鬼斩开的深可见骨的剑伤,没有和重力主宰搏杀后留下的恐怖淤青。
什么都没有。
只有心跳过快带来的轻微起伏。
不……不可能!
他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感应体内那奔腾咆哮的气流,那足以开碑裂石、让他纵横地下格斗场的力量——
空空如也。
经脉枯萎,气海死寂。身体虚弱得连握紧拳头都感到吃力。就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缺乏运动的亚健康普通人的躯体。
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梦?
那长达数月、血腥残酷、力量不断提升的一切……都是梦?
《万化归流经》、地下格斗场、赵天铭、巴颂、评议会、神之锤兰斯洛特……那冰冷指尖湮灭一切的纯白之光……
那么真实的力量感,那么清晰的痛楚,那么深刻的屈辱和不甘……
怎么可能是一场梦?!
他疯狂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桌角——那里扔着一份皱巴巴的文件。他挣扎着扑过去,抓起来。
是那份裁员通知。日期……赫然是三个月前!和他“记忆”里被裁员的那天一模一样!
心脏疯狂下坠。
他跌跌撞撞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积满油污的窗户。嘈杂的市声混着热风涌入。楼下电线杆上贴着几张模糊的小广告,对面窗户里一个肥胖的男人正光着膀子吃面条。
一切……都和他被裁员后、浑噩度日的那段时间,毫无二致。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如同冰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扶着窗框,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咙。
那些药材……对!赵天铭给的药材!野山参!龙血竭!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发疯似的在房间里翻找。踢开空酒瓶,掀开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挪开那张破桌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多的灰尘和垃圾。
最终,他在床底最深处,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一个空的、劣质的塑料药瓶。标签早已脱落,里面只剩下几粒干燥发霉的、不知名的草根碎屑。
看起来,就像是他失业后情绪崩溃,不知道从哪个江湖骗子那里买来的、毫无用处的安慰剂。
难道……难道他这三个月,根本没有修炼,没有变强,没有离开过这个出租屋?只是沉浸在一种极度的不甘和愤怒中,靠着廉价酒精和这种破烂“草药”麻痹自己,然后做了一个漫长到离谱、真实到可怕的……屌丝逆袭的梦?
所有的强大、财富、血腥搏杀,都只是他濒临崩溃的潜意识,编织出来对抗残酷现实的可怜慰藉?
这个念头,比兰斯洛特那湮灭的一指,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空洞地看着对面墙壁上蜿蜒的水渍。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一片酸涩。
过了很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只是一瞬。
楼下小贩的叫卖声变了调,似乎在和什么人争吵。
一阵突兀的、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然后在楼下戛然而止。是那种昂贵跑车特有的低沉咆哮。
李维麻木地抬起头。
透过窗户,他看到一辆纯黑色的、线条流畅凌厉的跑车,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停在了这栋破旧筒子楼的门口。车门打开,一条穿着高级西装裤、锃亮皮鞋的长腿迈了出来。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抬起头,精准地看向他所在的窗口。
金丝眼镜,考究的风衣,脸上带着那种洞悉一切、令人厌恶的温和微笑。
是那个在“黑山”之后,给他递名片的、“评议会”的男人!
李维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不是梦?!
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他!
男人似乎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微微一笑,抬手指了指楼道口,然后迈步走了进来。
脚步声在空旷破旧的楼道里回荡,清晰,稳定,一步步逼近。
李维的心脏疯狂擂鼓,他连滚带爬地缩到门后,全身肌肉紧绷,虽然体内空空如也,但那种面对致命威胁的本能反应还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笃笃笃。
礼貌的敲门声。
“李先生?在家吗?”门外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冒昧打扰,有些事情,想和您再谈谈。”
李维屏住呼吸,手指颤抖地摸向门边一把生锈的螺丝刀——这房间里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李先生?”门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随即,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
咔哒。
老旧的锁舌弹开。
门被推开了。
男人站在门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狭窄肮脏的房间,最后落在蜷缩在门后、手持螺丝刀、状若疯魔的李维身上。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更深的、了然的微笑。
“看来,您最近……休息得不太好?”他的语气,像是在关心一个老朋友。
“你……你到底是谁?!”李维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那些……不是梦?!对不对?!”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走进屋,无视了地上的污秽,目光在桌角那份裁员通知和床底那个空药瓶上停留了一瞬,笑容微妙。
“梦?现实?”他轻声说着,像是在品味这两个词,“有时候,它们的边界,并没有那么清晰。尤其是对于……某些特殊的‘样本’来说。”
样本?!
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中了李维!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他猛地举起螺丝刀,对准男人,尽管手臂虚弱得不停颤抖,“那些力量……那些战斗……”
“哦,那些。”男人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浑浊的光,看不清眼神,“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取决于‘测试’的需要,和您自身的……‘反馈’。”
他向前走了一步,无视那威胁般的螺丝刀。
“我们观察到您近期一些……有趣的生物电和神经化学信号波动,远超普通梦境范畴。这表明您的‘资质’,或许比我们初期评估的更具潜力。虽然您选择的‘力量体系’……”他瞥了一眼那个空药瓶,语气略带一丝嘲讽,“……粗糙,原始,且充满不自量力的幻想。但其中某些‘特质’,很有意思。”
他在离李维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张崭新的名片。
依旧是纯黑底色,那个冰冷的火焰徽记。
但这一次,名片不再是金属,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某种生物材质的黑色玉石,触手冰凉,隐隐能感觉到内部有能量流动。
“正式的邀请,李先生。”男人将名片递过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蛊惑,“跳出这蝇营狗苟的虚假现实,或者沉沦在自我满足的幻梦里腐烂。选择权,在您。”
“评议会,为您敞开。那里,才有真实的力量,真实的舞台,以及……您渴望的答案。”
李维看着那张名片,又看看男人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再看看这间破败、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出租屋。
巨大的混乱撕扯着他的意识。
哪一个才是真的?
这绝望的贫穷是梦?还是那血腥的强大是梦?
或者……都是某种更大阴谋的一部分?
他颤抖着,伸出沾满冷汗和灰尘的手,一点点,慢慢地,伸向那张黑色的玉石名片。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瞬间——
呜哇——呜哇——!!!
窗外,刺耳无比的消防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疯狂地炸响!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紧接着,是整个楼体剧烈的、不正常的震动!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
男人脸色猛地一变!那始终从容淡定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李维也下意识地看向窗口。
对面的居民楼……在扭曲!
不,不是楼在扭曲,是空气在扭曲!像是隔着灼热的水汽看东西,所有的线条都在晃动、变形!远处的天空,颜色开始变得怪异,像是劣质的油画被泼上了错误的颜料。
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声开始响起,越来越响,压过了消防警报,压过了一切市井喧嚣!
“怎么回事?!”男人失声惊道,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不断闪烁着红光的微型仪器,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阈值崩溃?!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坐标泄露了?!”
他猛地看向李维,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骇,有不解,还有一丝……诡异的惋惜?
“记住!找到‘锚点’!!”他语速极快地、没头没脑地吼了一句,声音在剧烈的震动和嗡鸣中变得扭曲失真,“否则一切都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整个世界,像一个被狠狠砸碎的玻璃罩子,在李维眼前,骤然崩裂成无数纷飞的、色彩混乱的碎片!
男人的身影、跑车、破旧的出租屋、对面的楼房、扭曲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支离破碎!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
李维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疯狂旋转的漩涡!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感知碎片轰击着他的意识——
巴颂扭曲的死状……兰斯洛特那湮灭一切的指尖……赵天铭意味深长的笑容……黄牙吓得惨白的脸……格斗场上飞溅的鲜血和碎骨……昂贵公寓的冰冷……城中村出租屋的霉味……那份裁员通知……空药瓶……
所有的“真实”和“梦境”疯狂交织、碰撞、碎裂!
“呃啊啊啊啊——!!!”
他抱着头颅,发出凄厉的惨叫,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狂暴的乱流彻底撕碎!
在意识彻底湮灭前的最后一瞬,在那无穷无尽的混乱碎片洪流中,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合成音,仿佛穿透了无数层面纱,直接钉入他的思维核心:
**【警告:第73号叙事层发生结构性崩塌……】**
**【错误:核心变量[个体-李维]认知过载,触发底层安全协议……】**
【执行强制措施:启动紧急缓冲……重置倒计时……】
所有的声音、画面、感知骤然远去。
彻底的、绝对的黑暗。
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