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闭上眼睛的黑，也不是没有光线的黑。是感知被剥夺，存在被悬置，连“我”这个概念都模糊稀释的、绝对的虚无。

时间失去了刻度。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然后，一点微弱的光感，如同沉入万米海底后向上望去的、最遥远海面的浮光。

【……滋滋……缓冲完成……神经连接稳定性12%……低于运行阈值……】

【……注入适应性稳定剂……提高感知过滤等级……】

【……启动第74号冗余叙事框架……载入基础环境参数……】

电子音，失真，断续，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从虚无的深处传来。

冰冷。坚硬。平坦。

触觉率先恢复。

后背硌着某种坚硬冰冷的平面，像是金属台。空气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和消毒液混合的奇特气味，没有任何生活的气息。

李维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低矮的、纯白色的发光天花板，光线均匀柔和，却不带丝毫温度。他正躺在一个类似手术台或实验平台的金属平面上，四周是同样纯白的、光滑无缝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或接口。

房间不大，像是个无菌隔离舱。

他试图坐起，却发现四肢、腰部、乃至额头都被一种柔韧透明的束缚带固定着，并不勒人，但异常牢固。

不是出租屋。不是格斗场。

这是哪里？

记忆的碎片疯狂涌来，互相冲突——破旧的出租屋，赵天铭奢华的游艇，地下格斗场的血腥，兰斯洛特那湮灭的指尖，金丝眼镜男人诡异的到访，世界崩碎成色彩的乱流……

哪一个是真的？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他闷哼一声，挣扎起来。束缚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嗡鸣，自适应地调整着压力。

“有人吗？！”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在绝对安静的白色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

没有回应。

只有那微弱的、仿佛来自他大脑内部的电子杂音持续作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集中残存的精神，试图内视，感应那本该存在的力量——

空空荡荡。经脉枯萎，气海死寂。比在出租屋醒来时更彻底的空无，仿佛那力量从未存在过，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绝望的寒意尚未完全蔓延开，正对面的白色墙壁，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无比清晰的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那个他“记忆”中无比熟悉的、破旧肮脏的城中村出租屋内部！

视角略微俯视，像是某个隐藏的摄像头。

画面里，另一个“李维”正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眼神空洞麻木，浑身被汗水浸透，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崩溃的泪水，正对着空气嘶吼着“到底是不是梦？！”。

正是他不久前经历过的场景！每一个细节，甚至地板上酒瓶滚动的轨迹，都一模一样！

李维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屏幕里的“自己”，像个拙劣的提线木偶，上演着绝望的独角戏。

紧接着，画面一跳。

变成了那间豪华公寓的训练室。另一个“李维”正在疯狂修炼，气流环绕，一拳将合金训练架打得凹陷扭曲。但仔细看，他的眼神狂热却空洞，动作精准却缺乏某种真正的“神韵”，像是一段被设置好的程序在执行命令。

再一跳。

地下格斗场， “修罗”李维正冷酷地拧断对手的脖子，台下观众疯狂呐喊。血腥而逼真。

再一跳。

游艇上，与巴颂的死斗，伤口崩裂，鲜血飞溅。

再一跳……

无数场景飞速切换，都是他“经历”过的一切，此刻如同电影片段般被快进、回放、展示。甚至包括一些他记忆中模糊的、未曾在意的生活细节：在某条小巷买烟，在便利店吃关东煮，深夜盯着天花板失眠……

所有的“真实”，此刻都变成了屏幕里被监控、被播放的“影像”！

一种毛骨悚然的、被彻底窥视、被彻底玩弄的感觉，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窒息。

【……认知重构进度47%……情绪波动超出阈值……施加镇静……】

电子音再次响起，毫无感情。

随着电子音，一股冰冷的气流通过身下的金属台注入体内，强行压制住他翻腾的情绪和剧烈的心跳，让他被迫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清醒和冷静，只能眼睁睁看着屏幕里那个“自己”可悲地挣扎、愤怒、迷茫。

屏幕画面最终定格。

定格在那破旧的出租屋，那个“李维”颤抖着伸出手，即将触碰到金丝眼镜男人递出的黑色玉石名片的瞬间。

然后，画面被放大，聚焦在那张玉石名片上。

火焰徽记纤毫毕现。

紧接着，屏幕一侧开始飞速滚动起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三维模型分析图。

【分析目标：[个体-李维]-衍生叙事线-73号分支-关键抉择点】

【选项A：接受邀请。路径预测：融入‘评议会’外围测试序列，存活率3.7%，数据采集价值：高。】

【选项B：拒绝邀请。路径预测：遭遇‘意外’清除，存活率0.01%，数据采集价值：低。】

【选项C：（未知变量介入）……警告……侦测到高维信息扰动……来源分析……权限不足……】

【最终导向：叙事层结构性崩塌（已发生）】

数据流停滞。

屏幕中心，那张玉石名片的三维模型被单独提取出来，高速旋转，无数参数闪烁。

【物品鉴定：高维信息载体（仿制）】

【功能：诱导认知偏差，锚定低价值叙事分支，采集极端情绪数据。】

【来源追溯：（数据加密）……关联项目：‘梦魇工厂’……】

梦魇工厂？

李维的思维在冰冷气流的压制下艰难运转。

所以，那金丝眼镜男人，那张名片，那个看似重要的“选择”，甚至可能包括之前整个世界突兀的崩碎和消防警报……都是一场设计好的戏？为了测试他在极端困惑和诱惑下的反应？为了采集所谓的“极端情绪数据”？

那之前几个月的力量和战斗呢？也是数据采集的一部分？

屏幕再次变化。

出现了两个并列的画面。

左边，是他在破旧出租屋里醒来，惊恐迷茫的场景。

右边，则是他现在所处的这个纯白色冰冷房间的实时监控画面——他自己正被束缚在金属台上，看着左边屏幕里的自己。

一种无限套娃般的、令人疯狂的荒诞感冲击着他。

右边的监控画面里，还能看到金属台周围连接着许多纤细的、发出幽蓝微光的导管和电极，接在他的太阳穴、心口、脊柱等位置。一些仪器的指示灯在房间角落闪烁着。

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一个被捆绑在实验台上的小白鼠的现实？

就在这时，正面的主屏幕突然熄灭。

紧接着，侧面的另一块较小的屏幕亮起，显示出新的内容。

不再是监控录像，而是一份份冰冷的、滚动的档案记录和实验日志。

【项目编号：P-73】

【项目名称：潜意识形态力量体系构建与应激反馈测试】

【测试个体：李维（编号7371）】

【来源：第9区，‘遗忘’底层数据库冗余备份个体。社会价值：无。生理指标：普通。精神韧性初始评估：C级（因近期重大社会关系剥离及生存压力导致波动上升）。】

【注入核心叙事模因：《万化归流经》（编号F-07，高维武道文明碎片投影，经大幅简化和逻辑润滑处理）。】

【注入辅助记忆碎片：（数据删除）……来源：（权限不足）……关联‘死亡’体验……】

【环境构建：基于个体深层记忆及恐惧欲望混合生成。资源配给：按需动态调整，诱导竞争与掠夺行为。】

【观测重点：非标准能量体系（自称‘气流’)的生成效率、控制精度、对肉身强化极限、及在极端战斗压力下的变异倾向。】

【数据采集：神经反应速率、激素水平、脑波活动模式、（数据删除）……‘灵魂熵增’速率……】

【阶段性结论：个体7371表现出对F-07模因的异常适应性，‘气流’生成稳定，具备中等偏上变异潜力。战斗决策模块高效，但受冗余情感模块拖累明显。建议：进入下一阶段压力测试，或考虑剥离情感模块进行纯战斗单位培养。】

文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字字刺入李维的眼睛，钉进他的大脑。

遗忘底层数据库冗余备份个体……社会价值无……

注入核心叙事模因……大幅简化和逻辑润滑处理……

资源配给诱导竞争与掠夺行为……

剥离情感模块进行纯战斗单位培养……

原来，连那看似逆天改命的《万化归流经》，都只是被“大幅简化和逻辑润滑处理”后注入他脑子里的东西？他所经历的一切挣扎、痛苦、抉择，甚至那点不甘和愤怒，都只是在提供测试数据？他只是一个……备份文件？一个无社会价值的耗材？

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坚持，所有在绝境中滋生出的冰冷骄傲，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讽刺至极的笑话。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冰冷的观察者，在屏幕后面记录着：“看，7371号又产生了‘不甘’情绪，激素水平上升，有趣，记录一下。”

呜——呜——呜——

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白色房间被刺目的红色警报灯笼罩！尖锐急促的警报声远超之前的消防警报，震得金属台都在嗡嗡作响！

【警告！警告！检测到未授权高维信息流入侵！来源定位：（数据混乱）……疑似（数据删除）……】

【警告！核心数据库遭到扫描！防火墙第3、7、11区段被突破！】

【警告！实验舱隔离屏障完整性下降至67%！建议立即终止所有项目，启动净化协议！】

屏幕上的数据和日志疯狂乱闪，雪花屏和错误代码不断弹出！

固定着李维的束缚带，以及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导管和电极，猛地闪烁了几下，压力骤减，甚至有几处冒出了细小的电火花！

那股一直压制着他情绪的冰冷气流也瞬间中断！

机会！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李维咆哮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涌出的力气，或许是最后一点不甘燃烧出的潜能，猛地挣脱了已然松动的束缚带！扯掉了身上冒烟的电极！

他翻滚下金属台，重重摔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

警报声刺耳，红光疯狂闪烁，将整个纯白空间染上一层血色。

他踉跄爬起，环顾四周。光滑的墙壁找不到任何门或出口的痕迹。

“开门！！”他发疯似的用拳头砸向墙壁，拳头砸在不知名材质上，只有沉闷的回响，连一丝凹痕都无法留下。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绝望时——

咔。

一声轻响。

正面那块原本显示着他“人生”的巨大屏幕，突然彻底熄灭，然后如同一个普通的电动门一样，向一侧无声滑开！

露出了后面一条幽深、闪烁着应急红灯的金属通道！通道壁上布满了粗大的线缆和冰冷的管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门开了？！

李维一愣，来不及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帮助”，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条通道！

身后，滑门迅速关闭。

通道内更加昏暗，只有头顶几盏红色警报灯提供着不稳定的照明。脚下传来轻微的震动，远处传来爆炸的闷响和某种能量过载的尖锐嘶鸣。

他沿着通道拼命向前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虚弱的身体再次发出抗议。

这条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两边偶尔会出现其他紧闭的舱门，标记着他看不懂的符号和编号。

突然，他经过一个观察窗。窗外……不是天空，不是城市，而是浩瀚无垠的、漆黑冰冷的宇宙星空！远处，有巨大的、破损的金属结构缓缓飘过，像是某种太空站的残骸！

这里……是太空？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继续狂奔。

又一个拐角，他猛地停下脚步。

通道前方，倒着几具尸体。

不是人类。

穿着类似的灰色制服，但体型怪异，有的过于高大，有的肢体呈现出非人的机械或生物改造特征。他们似乎是被某种极其强大的能量瞬间摧毁，身体焦黑碳化，保持着临死前惊恐或战斗的姿态。

李维的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绕过尸体。

在前方一个类似控制台的区域，他看到了一幕更令人心悸的景象。

一个穿着白大褂、像是研究人员的身影，背对着他，跪在地上。他的白大褂被鲜血染红，身体被一柄扭曲的、闪烁着幽蓝电弧的能量刃从后背贯穿，钉在了控制台上。

而杀死他的，似乎是另一个穿着破损战斗服、同样非人特征明显的警卫，此刻也倒在旁边，喉咙被撕开。

同归于尽？

李维慢慢靠近。

那个被钉住的研究人员，似乎还有最后一口气，身体微微颤抖。

他听到了脚步声，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扭过头。

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戴着破碎的金丝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充满极度恐惧和痛苦的眼睛，嘴角不断溢出带着气泡的鲜血。

李维猛地僵住。

这张脸……虽然年轻了许多，也没有那种洞悉一切的从容，但那五官轮廓……

是那个给他递名片、自称“评议会”的金丝眼镜男人？！或者说，是某个时期的他？

研究人员看到李维，涣散的眼神里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光彩，他张开嘴，鲜血汩汩涌出，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

“逃……快……逃……”

“它们……醒了……在……在……”

他的话没能说完，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断绝，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

只留下李维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听着通道尽头越来越近的、某种非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和嘶吼声，以及更加密集的爆炸声。

真相的碎片如同冰冷的刀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割裂出更多鲜血淋漓的疑问。

他看了一眼死者破碎眼镜后那双凝固着恐惧的眼睛，又看向通道尽头更深、更黑暗的未知。

然后，咬紧牙关，继续向着那片黑暗，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