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粗糙的触感。
脸颊贴着某种坚硬不平的表面,积着厚厚的灰尘。一股浓重的霉味、腐烂食物和廉价酒精混合的酸臭,粗暴地钻入鼻腔,呛得他肺管发疼。
李维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布满血丝。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下是油腻污秽、看不清原本颜色的地砖。旁边倒着一个空了的劣质塑料酒瓶,几团发黑的卫生纸,还有半个干瘪发霉的馒头。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狭窄,逼仄,不到十平米。墙壁斑驳,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底色和朽烂的砖块。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挤在角落,褥子脏得看不出原色,散发着浓烈的汗馊味。一张歪斜的木桌,桌腿用废纸垫着,上面堆满了空泡面桶、粘着油污的塑料袋和烟蒂。
窗户被厚厚的旧报纸糊着,边缘卷曲发黄,透进一点浑浊灰白的光,勉强照亮屋内令人窒息的狼藉。
这是他三个月前租住的城中村出租屋。和他“记忆”里被裁员后醉生梦死、无力支付更好住所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冰水浸泡后又猛地扔进油锅,骤缩后又疯狂炸开。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因为虚弱和突然的动作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倒。他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抠进剥落的墙灰里。
不……不可能!
他猛地低头扯开身上那件脏得发硬、散发着酸臭味的T恤。
胸口皮肤苍白瘦弱,肋骨根根分明。没有爪痕,没有剑伤,没有任何伤疤。只有长期营养不良的虚弱和久不运动的松驰。
力量呢?那奔腾咆哮、开碑裂石的气流呢?
他疯狂地试图内视,感应丹田气海——
空空如也。死寂一片。连曾经那一丝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悸动都没有。这就是一具被酒精和绝望掏空了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躯体。
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如同巨浪,瞬间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滑坐在地,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梦……
全都是梦……
那长达数月、血腥而强大的蜕变,那横扫地下格斗场的无敌姿态,那游艇上的生死搏杀,赵天铭意味深长的笑容,评议会冰冷的邀请,甚至那白色实验舱里令人绝望的真相窥探,宇宙星空,尸体,警报……所有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一切……
都只是……一场梦?
一场因为他被裁员,人生彻底失败,无力面对现实,而臆想出来的、漫长到离谱、细节丰富到可怕的……屌丝逆袭的梦?
《万化归流经》是梦?力量是梦?财富是梦?那些对手,那些危机,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全是他的大脑编造出来,用于逃避这肮脏破败现实的安慰剂?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声,想笑,又想哭,最终变成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干呕,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奇遇,没有什么功法,没有什么强者之路。他这三个月,就是像一滩烂泥一样醉倒在这里,靠着残羹剩饭和廉价酒精维持生命,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荒唐透顶的美梦(或者噩梦)?
现实的酸臭气味无情地包裹着他,比任何攻击都更残忍地摧毁着他最后一丝侥幸。
他失魂落魄地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子渗入骨髓,才麻木地、行尸走肉般挣扎着爬起来。
他需要水。喉咙干得冒烟,像是被砂纸磨过。
踉跄着走到桌边,拿起一个脏兮兮的、杯口缺了口的搪瓷杯,走到角落的水龙头下。拧开,水管发出一阵沉闷的咆哮和震动,流出的水带着铁锈的浑浊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稍微清澈。
他接了一杯,顾不上脏,大口灌下。冰冷带着怪味的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灼烧感,却让胃里更加翻江倒海。
放下杯子,目光扫过桌子,看到了那份被油污浸透、皱巴巴的裁员通知。日期刺眼地提醒着他失败的现状。旁边,还有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招聘广告,上面写满了“要求三年以上经验”、“本科及以上学历”、“年龄35岁以下”的字眼,像是一把把嘲讽的尖刀。
以及……一个空的、标签脱落的塑料药瓶,里面只剩下几颗干瘪发霉的草根。
看来,他不止酗酒,还病急乱投医,信过这些江湖骗子的玩意。也许,这就是那场荒诞梦境里“功法”和“药材”的现实来源?可怜又可笑。
绝望如同最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牢牢粘在这片现实的泥沼里,动弹不得。
他蹒跚着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一角糊着的报纸。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对面是同样破旧的筒子楼,墙壁上爬满了杂乱的电线和霉斑。晾衣杆上挂着几件褪色发旧的衣服,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楼下传来小贩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几个老人坐在路边下棋,争吵着。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吱呀呀地骑过,喇叭重复着单调的录音。
平凡,琐碎,令人窒息。没有超凡,没有隐藏世界,没有宇宙星空。只有一地鸡毛的、看不到出路的现实。
他所挣扎、所痛苦、所不甘的一切,在这巨大的、坚硬的现实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也许,那场梦,就是他潜意识里能为自己编织出的、最盛大的葬礼了。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暗淡,屋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很有规律。
李维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麻木。
谁?房东?来催租的?还是……?
他心脏莫名一紧,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回应。
笃笃笃。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耐心。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干净整洁的浅蓝色衬衫和西裤,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公文包。气质温和,像是个社区工作人员或者某个公益组织的咨询师。
不是房东那张油腻不耐烦的脸。
李维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他迟疑着,打开了里面那扇木门,隔着老旧的防盗铁栅栏门看着对方。
“你好,请问是李维先生吗?”男人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职业化的、令人舒适的微笑。
“……是我。你是?”李维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好,李先生。我姓陈,是市心理健康服务中心的援助顾问。”男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透过栅栏递了进来,“我们中心最近在做一个关于都市高压人群心理健康的公益项目,提供免费的心理咨询和援助服务。通过社区登记的信息了解到您近期可能遇到了一些……生活上的困难,所以冒昧上门拜访,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心理健康中心?公益项目?
李维接过那张朴素的名片,上面确实印着某个听起来很正规的机构名称和“心理咨询师:陈明”的字样,还有联系电话和地址。
他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随即涌上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羞愧。自己这副落魄狼狈的样子,被陌生人看到……
“我……我没事。谢谢,不需要。”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把门关上。
“李先生,”陈咨询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请不要误会。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人生都会遇到低谷,这很正常。寻求帮助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有时候,只是和人聊一聊,倾诉一下,情绪就能得到很大的缓解。而且我们的服务是完全免费的,保密性也绝对有保障。”
他看了一眼屋内糟糕的环境,语气更加诚恳:“我看您的气色似乎不太好。就算不咨询,或许也可以和我们聊聊,看看是否符合一些临时的生活救助条件?我们中心和一些慈善机构也有合作。”
他的话滴水不漏,充满了同情和专业性,轻易击穿了李维脆弱的防御。
生活救助……这几个字触动了他。他兜里只剩下最后几十块钱,下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
犹豫了片刻,耻辱感最终败给了生存的需求。他默默地打开了防盗门。
“打扰了。”陈咨询师微笑着点点头,走了进来。他似乎对屋内的恶劣环境毫不介意,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一圈,然后将注意力集中在李维身上。
“李先生,请坐吧,别紧张。”他自己拉过那张唯一的、歪斜的木椅坐下,将平板电脑放在腿上,“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李维局促地坐在床沿,双手不安地搓动着。
陈咨询师打开平板电脑,一边做着简单的记录,一边用引导性的语气问:“最近睡眠怎么样?看起来休息得不太好?”
李维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总是做噩梦。”
“哦?什么样的噩梦呢?愿意说说吗?有时候把噩梦说出来,它的威力就会减小很多。”陈咨询师语气轻松,像在聊天气。
李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些光怪陆离、血腥恐怖的梦境碎片再次涌入脑海,让他呼吸有些急促。面对这个唯一的、看似专业的倾诉对象,他压抑已久的情绪似乎找到了一个缺口。
他断断续续地、混乱地开始描述。从那个得到功法的“梦”开始,到地下格斗场,到游艇死斗,到评议会,到宇宙太空站,到白色实验舱……他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时而激动,时而恐惧,把那些荒诞不经的“梦境”和盘托出。
说完之后,他喘着气,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期待又害怕地看着对方。
陈咨询师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脸上始终带着那种专业的、包容的微笑。
等到李维说完,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听起来真的是一场非常……漫长且痛苦的噩梦。充满了压力、暴力和对现实的无助感投射。这在经历重大生活变故,比如失业、失去社会认同感的人群中,其实并不少见。大脑会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宣泄无法处理的焦虑和恐惧。”
他放下平板,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温和而坚定:“李先生,请相信我,那只是梦。一场因为现实压力过大而产生的、非常逼真的梦。它不是你经历的,更不是真的。你现在醒了,回到了现实。虽然现实可能同样艰难,但它是真实的,我们可以一起去面对它。”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像温暖的潮水,一点点包裹住李维冰冷而混乱的心。
是啊……只是梦……专家都这么说了……
那些力量,那些战斗,那些阴谋……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只是他疯了,压力太大了……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虚脱般的释然感席卷而来。他好像终于……可以放下了。不必再为那些虚幻的东西痛苦挣扎了。
“真……的只是梦吗?”他喃喃地问,像是在确认最后的救命稻草。
“是的,李先生。只是梦。”陈咨询师的笑容更加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鼓励,“你很坚强,靠自己从这么可怕的梦境里挣脱出来了。现在,让我们关注现实,好吗?我会帮你申请临时救助,也可以为你预约我们中心最好的心理医生,定期做疏导。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句话,像阳光一样,驱散了他心中最后一点阴霾和疑虑。
李维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瘫软在床沿。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安宁笼罩了他。他甚至对着陈咨询师,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感激的笑容。
“谢……谢谢你,陈医生。”
“这是我应该做的。”陈咨询师微笑着站起身,收拾好东西,“那我先回去帮你办理相关申请,很快会有同事联系你。好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记住,噩梦已经过去了。”
他拍了拍李维的肩膀,动作轻柔而带有安慰意味,然后转身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
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
李维独自坐在昏暗的光线里,一动不动。
许久,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
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藏着污垢,手腕纤细无力。
这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手,怎么可能打出崩碎钢铁的力量呢?
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个激动地讲述梦境的自己,无比可笑,无比可怜。
他真的是……病得不轻。
幸好,遇到了陈医生。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关于梦境的残渣和戾气都彻底排空。
好了,都结束了。
该醒了。
真正的,彻底的,醒来。
活下去。
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这艰难却真实的世界上,努力地、卑微地……活下去。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准备去找点吃的。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城市冰冷的水泥森林之下。
远处某栋高楼不起眼的房间里,刚才那位“陈明”咨询师摘下了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他面前的屏幕上,正显示着李维出租屋的实时监控画面,以及一行绿色的评估结论:【目标认知已成功矫正,情绪趋于稳定,‘现实’锚点加固完成。建议观察周期延长至标准值,暂不启动下一轮‘压力测试’或‘回收’程序。】
他拿起内部通讯器,语气平静无波:
“报告,编号7371,第74次认知重置完成。叙事层重新同步。”
“个体状态:稳定。暂无脱离‘摇篮’风险。”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