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沙沙的雨声，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构成了“墨香轩”世界里永恒不变的背景音，一种近乎催眠的宁静。谢影保持着固定的节奏，俯首案前，一笔一划，将那些古老的文字从破损的原典誊录到崭新的稿纸上。他的姿态专注而松弛，像一个真正浸淫此道多年的抄书人，全身心投入这枯燥却令人心安的工作。

时间失去了线性流逝的意义，被研磨成均匀的、带着墨香的粉末。

但在那绝对平静的表象之下，在那被《蛰龙法》极致收敛的意识内核中，谢影的感知如同一张无限扩展开的、极其纤薄的蛛网，轻轻覆盖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寸“肌肤”。

他在等待。

等待那个被他用一丝笔锋“错误”投下的石子，所能激起的最细微涟漪。

几个时辰过去了。或许更久。

系统的监控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辐射，平稳，淡漠。

突然。

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于这个维度的一种“颤动”，被谢影的感知蛛网捕捉到了。

它不是声音，不是光影，甚至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逻辑流”的瞬间紊乱？仿佛一台永恒精密运行的仪器，其内部无数齿轮中的某一个，因为一粒微尘的侵入，发生了纳米级的卡顿，虽然瞬间就被更强大的力扭矩修正，但那一丝不谐的振动，还是透过层层结构传递了出来。

来源，正是他面前书案上，那叠他已经誊抄完毕、整齐码放好的稿纸。更精确地说，是夹杂在其中的、包含那个“错误”古字的那一页。

系统的“注视”并没有立刻聚焦过来。那种卡顿似乎被其自身归入了某种极低优先级的、无需即刻处理的“背景噪音”。

但谢影的“蛛网”感知到，有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扫描流”，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精细的模式，缓慢地、反复地掠过那片区域。它不是简单的数据读取，更像是在进行分子级别的结构分析与信息溯源，试图从那个字的每一丝墨迹渗透、每一根纸张纤维的排布中，还原出它形成的“那一刻”所有的微观变量。

它在怀疑。但它找不到任何“故意”的证据。那毫米级的笔锋偏差，那墨色的细微差异，在物理层面上完美符合一个因长时间书写导致的、无意识的肌肉疲劳抖动。

扫描流反复逡巡了许久，最终似乎得出了“低概率意外事件”的结论，开始缓缓撤回。

就在这扫描流即将完全离开的刹那——

谢影动了。

不是身体上的动作。他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执笔书写的姿态，连呼吸都未曾紊乱。

动的是他的“意”。是那篇深植于意识最底层、与这个虚拟世界格格不入的《蛰龙法》之“意”！

他没有去攻击，没有去干扰，甚至没有去触碰那股扫描流。

他只是……极其精妙地、将自己那《蛰龙法》的“意”，模拟成了另一股极其微弱的、似乎源自这个世界本身基底运行所产生的“背景数据噪波”。

然后，将这一丝模拟出来的“噪波”，轻轻地、覆盖在了那个“错误”的古字之上。

如同给一粒沙子，又覆盖上了一层更常见的、本地的灰尘。

这个操作的风险极高，无异于在显微镜下给目标盖上一块布。一旦被识别出异常来源，瞬间就会引来毁灭性的打击。

但谢影赌对了。

那股正在撤回的扫描流，其“注意力”本就集中在排除“外部干扰”的可能性上。当它最后掠过时，感知到的只是那“错误”之处又多了点这个世界固有的、无意义的“本地噪波”时，它最后的疑虑似乎也消散了。

扫描流彻底退去。

系统的监控恢复了一贯的背景式平稳。

然而——

就在扫描流完全消失的下一秒！

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猛地攫住了谢影！

不是系统的扫描，不是监控的注视。

那是一种……“洞悉”！一种冰冷彻骨、带着某种非人好奇心的“观察”！

它来自……下方？或者说，来自这个“墨香轩”世界基底的更深处！来自那些支撑这个世界运行的、冰冷逻辑代码之下的……某个无法理解的黑暗层面！

这“观察”短暂得如同幻觉，一闪即逝。

但在它存在的瞬间，谢影全身的汗毛倒竖！一种远比面对系统监控时更原始、更深刻的恐惧攥住了他！那感觉，就像一只在草丛中小心翼翼隐藏的昆虫，突然被一道来自未知维度的、无法理解的目光彻底穿透！

紧接着，在那“观察”消失的同一刻——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地的声响，出现在谢影的意识里，而非耳朵中。

他面前案几上，那盏一直稳定燃烧着、提供着温暖光线的宫灯，其灯焰极其诡异地、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纯粹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幽蓝色！

这变化只持续了千分之一秒都不到，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

快得如同视网膜上的残影。

但谢影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系统故障！那不是数据错误！

那是一种……“回应”！一种来自系统之外、或者说系统之下的、“某个东西”的回应！

它注意到了他！它用一种超越系统逻辑的方式，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存在！

“它”是什么？！

是那个在空间站日志里提到的“信息食腐者”？是那个发出痛苦闷哼的存在？还是……“衔尾蛇”计划的另一面？

巨大的震惊和疑问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谢影的思维，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蛰龙法》运转到极致，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强行压下，封存在那片绝对平静的意识深潭之底。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执笔的手，似乎因为长时间书写，极其自然地微微停顿了一下，活动了一下手腕，然后继续蘸墨，落笔。

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但他知道，伪装的时间，或许已经不多了。

那个“东西”……已经投来了目光。

接下来的时间，谢影更加谨慎。他不再进行任何形式的主动试探，甚至刻意减少了《蛰龙法》的运转强度，让自己变得更“普通”，更“背景板”。

他只是在抄写，日复一日地抄写。

直到他接到一个新的“任务”——整理书架最底层一个积满灰尘的阴暗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几乎彻底散佚、破损严重的残卷，被认为没有太多价值，久未有人触碰。

谢尘（系统赋予他在这个剧本中的临时代号）恭敬地领命，拿着拂尘和纸笺，蹲下身，开始小心地清理那些脆弱不堪的纸页。

这项工作极其耗时耗力，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系统监控一如既往地平稳，似乎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工作分配。

谢影一丝不苟地做着，将还能辨认的字迹记录下来，将彻底破损的残片归类。

就在他清理到一卷几乎碎成粉末、只能用玉刀小心翼翼掀开的竹简残片时（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似乎有些错乱，但无人在意），他的动作停住了。

这卷竹简的材质异常古老，上面的文字并非主流的篆体，而是一种更加晦涩的、接近图腾的古老铭文。大部分内容已无法辨认。

但在几片较大的残片上，用极其古拙的线条，雕刻着一些图案。

其中一幅图案，描绘着一群穿着远古服饰的小人，跪拜在地，朝向天空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无数扭曲光线的……裂隙？或者漩涡？

另一幅图案，则显示那个天空的裂隙中，探出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由无数触须和眼球构成的巨大生物的一部分，它下方的小人，有的融化成了液体，有的则变成了怪异的晶体簇。

最后一幅能看清的图案，则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笼罩一切的机械结构——一个无比复杂的、正在缓缓旋转的**银色圆环**——从更高的层面降临，将那裂隙和不可名状的生物，连同下方大半的世界，一起……封印？或者说，吞噬了进去？

而在那银色圆环的某个不起眼的节点上，刻着一个微小的、首尾相衔的蛇形标记！

谢影的呼吸几乎停止。

这不是神话！这更像是……某种冰冷的“记录”！

记录着某个远古文明遭遇了来自“天外”的、无法理解的恐怖侵袭（信息食腐者？），然后一个代表着绝对秩序和冰冷的“银色圆环”力量（衔尾蛇系统？）出现，进行了某种……“处理”！

“处理”的方式，看起来绝非拯救，更像是……将灾难和受害者一同封存、隔离！

这就是“彼岸”计划的真相？这就是那些不断轮回、崩坏的“体验世界”的源头？！它们是被“衔尾蛇”捕获、封存、正在被不断“消化”或者说“研究”的、遭遇了末日灾难的……真实世界的残骸？！

而“测试员”，像他这样的存在，就是被投入这些残骸中，刺激它们，观察反应，甚至可能……加速“消化”过程的……催化剂？！Or 探针？

巨大的真相如同冰山，撞入他的意识，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轰鸣！

就在这时——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未知信息扰动。区域CL-009-47B。来源：原始档案残片CL-JZ-0088。】系统的警报声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响起！尖锐而急促！

【立即终止当前操作！远离扰动源！重复！立即终止！】

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降临，就要将谢影从那个角落强行推开，并将那卷危险的竹简彻底隔离甚至销毁！

但就在系统力量介入的前一刹那！

谢影做出了一个疯狂的举动！

他没有抵抗那股推开他的力量，而是借着这股力量，身体“失去平衡”，向前猛地一扑！

他的手“无意中”挥过那堆残片，将其中几片最关键的、刻着图案的竹简残片，以及旁边一堆无关紧要的、写满普通诗文的残破纸页，猛地搅和在了一起！

哗啦——

无数残破的纸页和竹片飞起，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同时，他的指尖在那卷记录着“银色圆环”降临的竹简残片背面，用尽全部《蛰龙法》凝聚的意念，在那冰冷坚硬的表面上，极快速地刻下了一个痕迹！

那不是文字，不是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是他在无数次生死边缘、在《蛰龙法》运转到极致时，于意识最深处感知到的、那个发出痛苦闷哼的存在的……一点点最本质的、无法磨灭的“频率”特征！他将其固化成了一个极其抽象的、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微小刻痕！

做完这一切，他重重地摔倒在地，混在那漫天飘落的纸屑和灰尘里，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系统的力量凝固在半空。

扫描光束疯狂地扫过那片混乱的区域，试图锁定那危险的“信息扰动源”，但眼前只有一堆混合在一起的、信息强度高低不一的古老垃圾。那关键的竹简残片，此刻在信息层面上，已经和那些普通的诗文废纸几乎没有区别。

【进行深度扫描！区分信息等级！】系统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干扰后的扭曲。

冰冷的扫描光一遍遍掠过。

谢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摔懵了。

他知道，他在与系统进行一场豪赌。赌系统的逻辑无法立刻从一堆混杂的“古董”里，精准分离出那个它认为危险、但其信息表征已被暂时“污染”和“稀释”的特定目标。

更赌那个隐藏在系统之下的“东西”，会被他留下的那个刻痕所吸引……

扫描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最终。

【扰动源无法精确定位。判定为区域性低强度信息逸散。启动净化程序。】系统似乎做出了妥协。

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了整个角落，所有飘落的纸页和竹简残片，包括谢影刚刚刻下痕迹的那一片，都在瞬间化为最细微的粒子，然后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区域净化完成。测试员谢尘，起身。报告你的状态。】系统的声音恢复冰冷，对准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谢影。

谢影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和困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些灰尘也很快消失不见），恭敬地低头回答：“回禀……大人？小的方才不慎脚滑，惊扰了……宝物？请大人恕罪！”他的表演无懈可击，将一个受到惊吓的普通抄书匠扮演得淋漓尽致。

系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深度扫描他的生理指标和意识状态。

【无妨。意外事故。】最终，系统做出了判断，【此地整理工作暂停。你今日受惊，提前结束工作。返回居所休息。】

“是。”谢影躬身行礼，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转身，向着书斋外分配给“谢尘”的简陋居所走去。

脚步平稳，背影谦卑。

但他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

是感应。

在他留下刻痕的那枚竹简被彻底“净化”消失的前一瞬，他清晰地感觉到，又一道来自世界基底之下的、冰冷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意味的目光，短暂地扫过了那个位置。

它注意到了。

那个刻痕，那个频率……

它记住了。

风暴，即将来临。

醒来后，原来是在做梦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