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并未停歇，反而在傍晚时分变得更加绵密。林序按照电话里得到的地址，撑着那把随时会散架的旧伞，站在锦华小区7栋楼下。老旧的居民楼像一座沉默的灰色墓碑，矗立在湿漉漉的夜色里，唯有402室的窗户漆黑一片，与周围零星亮起的暖黄灯光格格不入。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消毒水残留的刺鼻气味。他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寂静的楼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每一步台阶都仿佛踩在过往住客遗留的细微情绪碎片上——日常的疲惫、匆忙的焦躁、孩童的嬉闹——它们像背景噪音一样嗡嗡作响，直到他停在402那扇贴着封条的门前。
一种不同于寻常的冰冷空洞感，隔着门板隐隐透出。
门没锁，虚掩着。林序轻轻一推，封条断裂。
房间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客厅大致的轮廓。一个男人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中央，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身形高挑，穿着合体的深色大衣，肩头被雨水微微打湿。
“你迟到了四分三十秒。”男人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正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沈衿。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荧荧微光映亮他下颌利落的线条。
林序没有接话，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空间攫取了。他关上身后的门，世界瞬间安静，但那种空洞感却愈发强烈。不是没有情绪残响，而是……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吮吸干净了，只留下一片绝对死寂的“虚无”，甚至让他产生轻微的耳鸣。这种“干净”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不祥预兆。
“现场被打扫过。”沈衿转过身，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在昏暗中快速扫过林序的全身，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官方的现场勘查结束了，结论是自杀。但有些东西，他们的报告里不会写。”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林序苍白的脸上：“你是林序。”
这不是疑问句。林序点了点头，喉咙发紧。面对沈衿，他感觉自己的“屏障”像是透明的，这种赤裸感让他极度不适。
“东西在哪？”林序不想多做停留，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任务。
沈衿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证据袋，动作小心而谨慎。袋子里装着一个旧式的木质八音盒，颜色暗沉，边角有磨损，表面刻着模糊的花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死者陈尸在卧室床边，手里紧紧抓着这个。指纹采集后，官方把它作为‘遗物’登记，但我用了点办法暂时借出来了。”沈衿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在陈述一份天气报告，“他们认为是死者重要的私人物品，或许寄托了某种情感，所以临终握着。但我觉得不对。”
林序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八音盒。即使隔着证物袋，他也能感觉到一种异样——不是预想中死亡瞬间的剧烈情绪爆发，而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缺失。
“哪里不对？”林序的声音有些干涩。
“感觉。”沈衿的回答简洁到近乎敷衍，但他眼神里的笃定却不容置疑，“死者社会关系简单，没有已知的精神疾病史，死亡前没有任何征兆。这个八音盒在他已知的物品里没有出处，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而且，”他顿了顿，“握着它的姿势，不像是在怀念，更像是在……对抗什么。”
林序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周遭环境带来的怪异不适感。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给我。”
沈衿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做好准备。这东西……‘感觉’很怪。不是我习惯处理的那种‘怪’。”
这句话让林序的心猛地一沉。连这个看起来对异常司空见惯的男人都觉得“怪”？
他接过证物袋，指尖隔着塑料薄膜触碰到冰凉的木盒。他闭上眼睛，试图屏蔽一切杂念，将全部感知聚焦于掌心。
预期的痛苦浪潮并未袭来。
没有濒死的恐惧，没有绝望的挣扎，没有悲伤或不舍……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空。
就像跳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海，不断下坠，却永远触不到底。这不是宁静，而是一种被彻底剥夺后的死寂，一种存在被彻底抹消后的绝对空白。
在这片虚无的尽头，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极其扭曲的波动。那不是声音，也不是图像，更像是一种……干扰，一种对正常感知的恶意扭曲。它试图伪装成某种情绪的回响，却拙劣得像是一个空洞的、不断重复的残响，模仿着“恐惧”或“痛苦”的形态，内里却空无一物。
林序的额头渗出冷汗，这种绝对的“无”比任何强烈的负面情绪更让他恐惧。它像是在啃噬他的感知力本身。
他强迫自己深入，追逐那丝诡异的波动。
突然——
一个极其尖锐的、非人的嘶鸣（更像是一种感知上的剧痛而非声音）猛地刺入他的意识！
眼前的黑暗瞬间被一片疯狂的、跳动闪烁的雪花点取代，仿佛老式电视失去了信号。
雪花点中，一个极其扭曲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那形态违背常理，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人类的感知维度，不断拉扯、变形。
紧接着，一股阴冷彻骨的气息顺着他的手臂猛地窜入，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
“呃啊——”林序闷哼一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开，猛地睁开眼，踉跄着后退两步，证物袋脱手掉落。
沈衿眼疾手快地接住下落的八音盒，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了林序的手臂。他的手指有力而稳定，带着一丝温热的体温，与林序冰冷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你看到了什么？”沈衿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略微加快，目光紧锁着林序剧烈变化的脸色。
林序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片疯狂闪烁的雪花残影。扶着他手臂的温热手掌，是此刻唯一能将他从那种冰冷虚空中拉回来的锚点。
他抬起头，看向沈衿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残余的惊悸而嘶哑：
“……不是情绪。没有死亡的感觉……是‘空’的……”
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无法名状的体验：
“像是什么东西……把它‘吃’干净了……只留下……一堆嘈杂的噪音……还有一个……扭曲的影子……”
沈衿的眉头紧紧蹙起，扶着他的手没有松开：“噪音？影子？”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锐利得像是在解剖林序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对……像是坏掉的电视……发出的那种……”林序的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还有……冷……异常的冷……”
沈衿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快速消化这些信息。他环顾了一下这个被官方判定为自杀现场的、过于“干净”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回那个看似无害的八音盒上。
“看来我的感觉没错。”他低沉地说道，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明确的凝重，“这不是自杀。甚至可能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他杀’。”
他松开扶着林序的手，将八音盒重新小心地收好。
“我们得谈谈。”沈衿的目光重新变得审慎而专注，彻底将林序视作了需要认真对待的线索提供者，“详细谈谈你‘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每一个细节。”
窗外，雨敲玻璃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402室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序看着沈衿，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一个远比感知他人痛苦更加黑暗、更加未知的领域。那片虚无的回响，还在他脑海深处嗡嗡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