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玻璃门合拢的机械女声在身后响起,将收银员惊怒的斥责和其余顾客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内。
林野几乎是扑到街边的,冰冷的夜风灌进肺里,却压不下那股从心脏深处冒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慌。他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视线仓皇地扫向对街——
阴影空空荡荡。
刚才那个模糊的轮廓消失了,仿佛只是灯光和夜色玩弄的错觉,是他过度紧绷的神经产生的又一个幻影。
但他知道不是。
那颗糖的出现和消失,比任何实质性的出现都更令人胆寒。它像一句无声的谶语,精准地投掷在他的脚边。
无处可逃。
这四个字冰冷地钉在他的脊梁骨上。
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便利店明亮的橱窗,那里面的日常和喧嚣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世界布景。他转身,几乎是跑了起来,朝着家的方向。
不是走,是跑。用尽此刻能挤出来的所有力气,不顾肋下的闷痛和发软的双腿。夜风刮过耳朵,带起呜呜的声响,盖不住他自己沉重混乱的脚步声和心跳。
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又缩短他的影子,像某种扭曲的、追赶着他的怪物。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巷口,他都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预想着下一刻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扑出来。
没有。
一直到他冲进自家居住的小区,刷开单元门禁,一头撞进狭窄安静的电梯轿厢,背靠着冰凉的金属壁,看着数字一下下跳动,那种被追赶的紧迫感才稍微减缓。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深沉的不安。
电梯门打开,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照亮熟悉的家门。他从口袋里摸钥匙,手指因为奔跑后的脱力和残余的惊惧而微微发抖,钥匙串哗啦作响,在这寂静的楼层里显得格外刺耳。
对门似乎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猫眼,又很快退开。
他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拧开。
一股熟悉的、家里常用的衣物柔顺剂的淡淡香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点晚餐后尚未完全散去的食物气息。客厅的灯开着,电视里播放着音量不大的夜间新闻。
日常的、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像一层柔软的茧,与他刚才经历的冰冷诡谲割裂开来。
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脱力般地滑坐下去,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绝对熟悉的环境里松懈下来,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小野?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伴随着水流声,“怎么这么晚?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不想多言。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擦碗布,看到他坐在地上,额角纱布歪斜、校服皱巴巴的狼狈样子,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坐地上?凉!脸上又是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没有,摔了一跤。”他含糊地应付,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妈,我累了,先去洗个澡。”
他低着头,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惊魂未定的表情,匆匆换好拖鞋,就往自己房间走。
经过客厅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沙发一角似乎放着什么不属于家里的东西。
一件叠得整齐的、陌生的深色外套。款式简洁,质感看起来很好。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家里来客人了?这个时间?
母亲跟在他身后,还在絮叨:“你说你,天天毛手毛脚……哦对了,刚才你同学来了,给你送落下的卷子,说是老师明天要讲。我看你还没回来,就让他进来坐了会儿,刚走没几分钟。”
同学?卷子?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他。
他猛地转向沙发,盯着那件外套:“哪个同学?”
“就那个……哎,名字我还一下没想起来,瞧我这记性。”母亲拍了下额头,“就是那个……对了,就是你们老师总夸的那个,成绩特别好,但是……”她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惋惜,“耳朵不太好的那个孩子。哎,真是可惜了,长得那么俊,安安静静的,特有礼貌……”
母亲后面的话,林野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巨大的耳鸣声如同潮水般轰然淹没了他。
江逾白。
他来过他家。就坐在这个沙发上。刚走几分钟。
冰冷的恐惧感比在便利店时更甚,如同实质的冰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他来送什么卷子?”
“就搁你书桌上了啊。”母亲指了指他卧室的方向,“我说你不在,让他放那儿就行。他还特意等你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吵人……”
林野猛地冲进自己的房间。
书桌正中央,果然放着一沓雪白的卷子,叠得整整齐齐。
根本不是什么他落下的。他今天根本没发新卷子!
他冲到书桌前,手指颤抖地拿起那沓纸。
最上面一张,是空白的数学卷。
但在卷子右下角,有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极其简单的图案。
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点。
像一只注视着的眼睛。
又像……
一颗糖。
林野的指尖瞬间冰凉,卷子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他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小野?怎么了?”母亲担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死死地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白纸,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片片冰冷的刀片。
江逾白进来过。
就在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坐了一会儿。
他碰过他的东西。呼吸过这里的空气。留下了这个标记。
“只听你的声音。”
那句话不再是抽象的概念,它变成了一种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控制。学校,街道,网吧,便利店,甚至是他最后以为安全的家……全部被轻易穿透。
他缓缓地蹲下身,手指插入发间,用力攥紧,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却无法压下那股灭顶的寒意。
母亲脚步声走近:“到底怎么了?卷子有问题?”
她停在了房间门口。
林野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落在散开的卷子下面,露出的一角深色。
不是卷子。
是一本他常用的笔记本。现在,笔记本的封皮下,似乎夹着什么方方正正的东西,撑起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他的呼吸停住了。
在母亲疑惑的注视下,他伸出手,指尖冰冷,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那个笔记本的封面。
下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颗奶糖。
透明的糖纸,在房间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
像无声的嘲弄。
像冰冷的审判。
像一场早已为他量身定制好的、无处可逃的陷阱。
林野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糖纸烫到一样,整个人蜷缩起来,止不住地开始发抖。
“小野?”母亲的声音带上了真正的惊慌,“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妈妈!”
他听不清了。
世界一片寂静。
只有那三颗糖,在灯光下,冰冷地闪烁着。
甜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已经提前弥漫开来,充斥了他的整个鼻腔,他的整个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