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遗忘”书店门口的街道在雨后显得格外清冷。下午三点多，本该是人流稍显密集的时段，但或许是因为天气，或许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行人并不多。

林序站在街角一家关闭的报刊亭阴影里，努力调整着呼吸。沈衿则靠在几步远的路灯杆旁，看似随意地观察着来往车辆和零星路人，实则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就是这里？”林序低声问，目光扫过书店那扇漆成墨绿色的木门和门口摆着打折书的摊位。这里的气息混杂着雨水、旧书页的霉味以及无数路人匆忙掠过的情绪碎片——赶时间的焦躁、无所事事的慵懒、发现心仪书籍的短暂欣喜——它们像背景辐射一样嗡嗡作响，让林序有些头晕目眩。

“案发前四天，下午三点十七分到三点二十九分。”沈衿确认道，视线没有离开街道，“死者最后的手机信号定格在这附近，然后消失了十二分钟。下一个信号出现在两个街区外，监控也没拍到他离开的画面。”

十二分钟的空白。足以发生很多事。

“我需要更近一点。”林序说，声音有些发虚。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像一块人形海绵，投入这片人海，吸收所有零碎的情绪波动，试图从中过滤出那一丝可能存在的、与死者或异常相关的“不和谐音”。

这感觉就像蒙着眼在垃圾填埋场里找一枚生锈的别针。

沈衿看了他一眼，递过来一个很小的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频道已加密。我会在附近。有任何不适，立刻说。”

林序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般，迈步走上了人行道。

他先是假装在书店门口的折扣书摊前翻看，指尖划过冰冷潮湿的书封。更多的情绪碎片涌来——一个学生对昂贵教材的抱怨，一位老人怀旧的伤感，某个读者对书中情节的愤怒……庞杂，混乱，但都属于“正常”范畴。

他集中精神，试图将感知锚定在沈衿提供的那个时间段，想象着死者可能经过的路径，可能站立的位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无效信息太多，像无数根细针扎刺着他的神经。

“……不行，”他对着微型麦克风低声说，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太杂了……像隔着暴雨听耳语……”

“耐心。”沈衿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冷静得近乎残酷，“过滤它们。寻找‘异常’——没来由的恐惧、突然的困惑、记忆断片般的空白感……任何与日常流不同的东西。”

林序咬紧牙关，继续移动，沿着死者可能行走的路线缓慢踱步。他闭上眼睛，试图强化听觉之外的感知。

一阵冰冷的眩晕感突然袭来！

不是来自某个人，而是弥漫在空气中，非常非常淡薄，像一抹几乎消散的痕迹——一种极细微的、高频震颤般的虚无感，和他触碰八音盒时感到的“空洞”同源，但微弱了无数倍。

他猛地停下脚步，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书店右侧一个小型露天咖啡座的边缘。这里摆着几张空荡荡的桌椅，撑着遮阳伞，伞面上积着雨水。

“这里……”林序喘息着，“这附近……有那种‘空’的感觉……很淡……”

“具体位置？”沈衿的声音立刻问道。

林序艰难地分辨着那丝几乎要消散的异样感，它像一缕冰冷的蛛丝，飘忽不定。他循着感觉，走到一张靠里的桌子旁。

“这张桌子……附近。”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正拿着抹布擦拭旁边桌面的服务生突然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仿佛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服务生身上闪过的、极其短暂的认知空白！

他立刻上前一步，也顾不得冒昧，直接看向那个年轻的服务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服务生回过神来，看向他：“先生，需要点什么？”他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

“请问，上周四下午三点多，您是不是也在这里工作？”林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服务生想了想：“周四……嗯，我一般都在下午班。”

“那您记不记得，大概那个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看到过什么奇怪的人？”林序追问，同时全力感知着对方情绪的变化——除了被打扰的些许不耐，并没有更多异常。

“上周四？那么久谁记得啊？”服务生失笑，“而且那天下雨，外面根本没什么人坐。奇怪的人？每天都有怪人啦，没什么印象。”

很正常的反应。他的记忆里，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林序不死心，那丝冰冷的“虚无感”和刚才服务生瞬间的困惑是真实存在的。他换了个方式：“那……您有没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发了会儿呆，或者感觉周围的声音、光线有点……怪？”

服务生擦桌子的动作再次顿住了。他皱起眉，这一次，困惑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

“你这么说……”他歪着头，努力回忆，“好像……是有那么一下下？就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有点像收音机调频没调准那种刺啦声，很短，然后头有点晕……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低血糖了？很快就没事了。你怎么知道？”

林序的心跳加速了。他快速瞥了一眼沈衿的方向，看到沈衿已经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不少，正看似无意地观察着这边。

“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林序应付了一句，立刻走开几步，对着麦克风低语，“他有过异常感觉！短暂的耳鸣、眩晕！他以为是低血糖！”

“收到。”沈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些，“继续问别人，别停。”

接下来的半小时，林序几乎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和社交额度，艰难地、迂回地询问了附近几家店铺的员工和几个可能那个时间点路过的常客。

大多数人的反应和服务生最初一样——不记得，没印象。

但其中有两个人，也露出了类似服务生那种需要努力回想的神情，并提及了短暂的、无法解释的耳鸣或眩晕，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失真感”，都发生在那段时间前后！其中一位在便利店工作的女孩甚至还嘟囔了一句：“……好像还闪过一堆乱七八糟的雪花点似的，眼花了呗。”

雪花点！

林序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这和他在八音盒里感知到的最后一幕如此相似！

他走到街边一个垃圾桶旁，忍不住干呕了几下。高强度地主动感知和与人接触，让他的神经饱受折磨，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

一只手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是沈衿。

“够了。信息已经足够。”沈衿看着他苍白的脸，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的‘耳朵’比预想的更灵敏。”

林序接过水灌了几口，冰凉的水稍稍压下了胃里的翻腾。“他们……都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那种异常感觉……像是某种强加的干扰，事后很难被记忆清晰捕捉。”

“嗯。”沈衿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问过话的人，“修改认知或许不需要完全抹除，只需要干扰和覆盖，让记忆变得模糊不可信就行。这种低频度的、小范围的异常，很容易被受害者自行合理化（低血糖、眼花、疲劳），从而被忽略。”

他拿出手机，快速调出地图和一个记录软件：“结合你感知到‘虚无感’最浓的位置和那几个人的反馈，‘异常’的核心辐射范围大致可以圈定——以那张咖啡桌为中心，半径十五米左右的一个不规则区域。”

屏幕上，一个红色的圆圈被标注出来。

“死者当时很可能就在这个区域中心，承受了最强的冲击。”沈衿继续分析，“而周围的路人，则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余波影响，出现了轻微的身体和感知异常。”

“那……那个‘暗频’？”林序想起沈衿之前提到的概念。

“很可能。”沈衿收起手机，眼神锐利地看向那片无形的区域，“某种高强度的、能够干扰甚至篡改生物脑波或认知信号的异常能量频率，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被释放了。死者是主要目标，其他人只是被波及。”

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一块投向水面的石头，中心涟漪最强，越往外越弱。而死者，就是被直接击中的那一点。”

这个比喻让林序感到一阵冰冷。那么，释放这块“石头”的，又是什么？

“能追踪到来源吗？”林序抱着微弱的希望问。

沈衿摇头：“这种程度的残留，太微弱了。而且，如果是定向发射或者瞬间爆发，源头可能根本不在附近。我们需要更多样本。”

更多样本……意味着要去下一个断点，再次经历刚才的痛苦。林序的胃又缩紧了。

沈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今天到此为止。你需要休息。”

他转身走向停在暗处的车。林序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他没想到沈衿会主动叫停。

车上，沈衿将一个轻便的平板电脑递给林序：“这是从死者电脑里恢复出来的、关于‘暗频’讨论的深网论坛碎片。我做了初步筛选和关键词标记。你看一下，尤其是那些描述‘接收’到暗频后体验的帖子，有没有哪些细节，能和你今天的感知，或者八音盒的体验对应上。”

这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个不需要立刻再次投入情绪战场的任务。林序接过平板，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车内映亮他的脸。

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后的车流。林序深吸一口气，开始浏览那些光怪陆离、充满恐惧和臆想的文字。

发帖者们用各种隐晦的词语描述着自己的经历：“脑内白光”、“时间褶皱”、“认知掉帧”、“记忆被砂纸打磨”、“看到世界背后的代码裂缝”、“听到虚无的尖叫”……

大部分内容荒诞不经，像是精神障碍者的臆想或拙劣的虚构故事。但渐渐地，林序的目光凝固了。

好几个帖子，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类似的关键词——“雪花噪点”、“冰冷”、“扭曲的黑影”、“空洞的嘶鸣”。

和他接触八音盒时的最终体验，以及刚才那位便利店女孩提到的“雪花点”惊人地吻合！

还有一个发帖人详细描述了自己“接收”到一段异常信号后，有大约十分钟的记忆完全空白，事后只留下极度寒冷和恐惧的本能感觉，以及一段被强行植入的、不断重复的、无意义的“画面”——一个不断旋转的、沉默的旧式八音盒。

林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平板保护套里。

“找到了……”他声音干涩地说，将平板递向正在开车的沈衿，“你看这个……”

沈衿快速瞥了一眼屏幕，眼神骤然变得深邃。

“八音盒……”他低声重复，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不是偶然。它是钥匙，或者……是锚点。”

就在这时，林序的目光被论坛侧边栏一个刚刚刷新出来的、热度极高的新帖子标题吸引了——

《警告！‘暗频’并非幻觉！它在筛选！它在标记！下一个可能就是你！附：疑似触发点坐标（持续更新）》

发帖人的ID是一片乱码。

林序下意识地点了进去。

帖子内容充斥着 paranoid（偏执）的警告和支离破碎的信息，但其中一行被加粗标红的地理坐标，让林序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那个坐标，经过他脑中粗略换算，指向的区域——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城西，就在那家“遗忘”书店附近！

而发帖时间，几乎是十分钟前！

“沈衿！”林序失声喊道，“这个帖子……坐标……就在书店那里！它说……‘触发点’！”

沈衿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路边，他夺过平板，快速扫过那个帖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回去！”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掉转车头，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车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来的方向。

“筛选……标记……”沈衿重复着帖子里的词，眼神冷得吓人，“那不是过去式！那可能是一个周期性出现的触发点！或者……我们刚才的调查活动，重新激活了它！”

雨又下了起来，密集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前方的道路。

当他们再次赶回“遗忘”书店附近时，远远地，就看到那个咖啡座区域围起了一圈警戒线，红蓝警灯在雨幕中旋转闪烁，照亮了人们惊恐不安的脸。

几名警察正在拉起更宽的隔离带，驱散围观人群。一个穿着便利店制服的女孩（正是刚才和林序说过话的那个）正披着毯子，坐在警车里瑟瑟发抖，神情呆滞。

沈衿的车被迫停在远处。他摇下车窗，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嘈杂的人声涌了进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晕倒了！” “……对！就站在那里，好好的，然后就像触电一样抖起来，眼睛翻白！” “……嘴里还说着奇怪的话……根本听不懂……” “……吓死人了！是不是癫痫啊？” “……救护车刚走……”

林序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到雨中，拉住一个正在围观的中年男人：“大叔，发生什么事了？谁晕倒了？”

那男人一脸后怕，指着咖啡座的方向：“就那个书店的服务生！对，就那个小伙子！刚才还好端端地出来倒垃圾，突然就栽地上了！抽抽着，样子可吓人了！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冒怪话！”

书店服务生？！那个揉着太阳穴说好像有点低血糖的年轻人？！

林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无法让他清醒。

“他……他说了什么怪话？”林序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男人努力回忆着，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就……反反复复的……好像是什么……‘……响……盒子……打开……’？”

响？盒子？打开？！

是“响”……还是“想”？

是“盒子”……还是八音盒？！

林序猛地转头看向沈衿，在对方同样凝重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惊悸。

暗频的低语，从未停止。

它就在身边。

它正在筛选。

而他们，或许已经惊动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