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模糊而焦急:“小野?你锁门干什么?开门!到底怎么了?”
指节叩击木门的闷响,一下下砸在林野耳膜上,却远不及眼前那三颗并排躺着的奶糖刺眼。
它们方方正正,糖纸崭新,反射着书桌台灯冰冷的光,像三只毫无感情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主人的崩溃。
甜腻的气味似乎已经从视觉入侵嗅觉, phantom pain一般缠绕着他的舌根,勾起巷子里的血腥和疼痛,天台上的冷风,便利店冰冷的灯光,还有废墟窗口那缕焦黑的纤维……
所有画面碎片疯狂旋转,最终凝固成江逾白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和那句低沉的——
“只听你的声音。”
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野!你再不开门我打电话给你爸了!”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敲门变成了拍打。
不能让她进来。不能让她看到这些。不能把她也拖进这片由奶糖和寂静构成的、令人窒息的泥沼里。
林野猛地吸了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掉眼前的湿意,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将那三颗糖扫进掌心,冰冷的糖纸擦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飞快地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把它们胡乱塞进一堆旧练习册的最深处,重重推上。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鬼魅般的存在暂时封印。
然后他转身,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脸上过于惊惶的表情,拧开了反锁的房门。
母亲红肿着眼睛站在门口,看到他煞白的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那卷子……”
“没事!”林野打断她,声音因为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尖利,他挣脱母亲的手,侧身挤出门,“卷子没问题,刚……刚看到一道错题,太难了,有点烦躁。”
这个借口蹩脚得可笑。
母亲显然不信,担忧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你别骗妈妈,你刚才那样子……”
“真没事!”林野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向卫生间,“我洗澡了妈,一身臭汗难受死了!”
砰地一声,他摔上浴室门,再次反锁。背靠着冰凉瓷砖滑坐下来,心脏还在疯狂地撞着胸腔,震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热水器被打燃的轰鸣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白色的水蒸气逐渐弥漫开来,模糊了镜面,也暂时吞没了外界的声音。
他脱力地坐在地上,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身体,试图洗去那一身黏腻的冷汗和无处不在的恐慌。但闭上眼睛,糖纸冰冷的反光、笔记本封面下不自然的凸起、卷子角落那个诡异的红色标记……就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还有江逾白。
他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和母亲说过话,走进过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前停留,放下那该死的“卷子”和糖……用一种精准而优雅的方式,将他的最后一道防线践踏得粉碎。
热水烫得皮肤发红,他却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
洗完澡出来,母亲还守在客厅,欲言又止。林野不敢看她,含糊地扔下一句“睡了”,就飞快地钻回卧室,再次反锁了房门。
房间似乎变得陌生而充满威胁。每一寸空气都残留着那个不速之客的气息。他神经质地检查了窗户是否锁死,又用椅子抵住了门板,才稍微有了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躺在床上,瞪着头顶天花板的黑暗,毫无睡意。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冰箱的运作、水管的流水、窗外偶尔经过的车声——都能让他惊得一颤,竖耳倾听,试图分辨其中是否隐藏着别的、针对他的动静。
一夜无眠。直到天边泛起灰白,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母亲的敲门声惊醒的。
“小野!快迟到了!你这孩子,昨晚怎么回事,闹钟响半天了!”
他猛地坐起,心脏狂跳, 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刺了进来。头痛欲裂,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洗漱,换衣,动作机械麻木。母亲准备的早餐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胡乱灌了几口温水。
出门前,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门把上收紧。那个被塞进抽屉深处的糖块,像散发着无形辐射,让他不敢回头再看一眼这个家。
深吸一口气,他拉开门。
然后,整个人僵在门口。
清晨冰冷的风灌进来,吹得他一个哆嗦。
门外的地垫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颗奶糖。
孤零零的一颗。
和他昨天塞进抽屉的那三颗一模一样。崭新的糖纸,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执拗的光。
像一句无声的早安。
像一个冰冷的嘲弄。
像一道如影随形、永远无法摆脱的诅咒。
林野的血液瞬间凉透了。他猛地抬头,惊慌失措地扫视空荡的楼道,上下楼梯口,对门紧闭的猫眼。
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颗糖,安静地、挑衅地躺在那里,宣告着昨夜所谓的“安全”和“封印”是多么可笑的自欺欺人。
他甚至没有勇气弯腰去捡起它或者踢开它。
母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磨蹭什么呢?快迟到了!”
他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手脚发软地带上了家门,将那颗糖隔绝在门板之外。
砰。
一声轻响,却像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逃也似的冲下楼,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清晨的小区已经有了零星活动的人影,遛狗的,买早点的……一切看起来平常又安宁。
但他只觉得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诡异,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蛰伏着那双寂静的眼睛。
走到小区门口,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书包侧袋,想掏公交卡。
指尖触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塑料卡片。
而是一个小小的、方形的、带着塑料纸摩擦感的——
林野的动作彻底僵住。
血液逆流,头皮发麻。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书包侧袋里,安静地躺着一颗奶糖。
和他家门口地垫上那颗一模一样。
和他抽屉里那三颗一模一样。
它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昨天?昨夜?还是刚才他失魂落魄下楼的时候?
冰冷的恐惧终于彻底击垮了他。他站在原地,在清晨人来人往的小区门口,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动弹不得。
只有胸腔里那颗东西,在死寂的绝望中,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
甜腻的气味,仿佛已经从那个小小的侧袋里弥漫开来,无声地缠绕上他的脖颈,勒紧,再勒紧。